火車站。
陳三哥進不去進站口。
他只能在陳美娜送到檢票口,將一個碩大的包袱遞給她,他眼眶發澀,低低道,「美娜,三哥陪不了你了,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了。」
陳美娜接過包袱。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我到了,若是有條件就給你打電話,沒條件我就給家裡寫信。」
「嗯。」
陳三哥張了張嘴,只覺得自己有千言萬語。
在這一刻,卻不知道說什麼好。
他只是抬手拍了拍陳美娜的肩膀,聲音哽咽,「快些進去吧。」
等我攢錢,攢夠了錢,他就去找街道辦開出行證明,到時候去海島看看望她。
陳美娜嗯了一聲,巨大的大包袱,她輕輕鬆鬆的提了起來,「不送了三哥,我進站了。」
陳三哥點頭,只是身子卻沒動。
只是一直保持著一個動作,目送著陳美娜進去後,直到徹底見不到人影。
在原地站了許久,這才轉身離開。
陳美娜一直都知道,背後有一道灼灼的目光在盯著她看。
她知道那是她的三哥。
捨不得他離開的三哥。
好幾次,陳美娜都忍不住想要回頭,但是她沒有回頭,一路向前走。
這是她的選擇的路。
沒有回頭路,也不能回頭。
一直走到了最裡面,確定陳三哥不會看到她後。
她這才站在台階上,回頭看了一眼入站口,密密麻麻的人群,輕聲說道,「再見了,三哥!」
「再見了,媽媽!」
她上了台階,每一步都很穩,每一步都帶著一往無前的勇氣。
去海島是她的新篇章!
螃蟹大蝦巨魚她來了!
萬元戶,她來了!
還有——未曾謀面的舅舅,她也來了!
*
外面。
陳三哥剛從檢票口擠開擁擠的人群,一回頭就遇到了。
如同疾風驟雨一樣衝上台階的趙向鋒。
人群中他是極為顯眼的,一米九的個子,挺拔又英武,鶴立雞群到讓人想忽視的地步也難。
陳三哥對趙向鋒是有印象的。
因為他們全家都想算計他,當陳家的女婿。
只是,他怎麼來了?
正當陳三哥疑惑的時候,
趙向鋒鷹隼一樣的眼睛一下子就鎖定了陳三哥,他穿過擁擠的人群,一下子朝著他走過去,單刀直入道,「陳三哥,陳美娜呢?」
他的額頭上的汗珠,滴落在挺直的鼻樑上,沖淡了肅殺冷峻多了幾分罕見的人情味。
「趙、趙營長?」陳三哥愣了下,「你找我妹妹?」還帶著幾分驚訝。
「陳美娜呢?」
趙向鋒有些著急地問道,他看著時間已經不早了,對方很可能就要離開了。
他的氣勢太強,給人無法拒絕的餘地。
也讓陳三哥下意識的便吐露了實話,「她剛進站了。」
一聽這話。
趙向鋒道了一聲謝謝,接著就大步流星的往進站口沖。
旁邊的檢票的售票員攔著他,「同志,同志,我們這裡是火車站,沒有車票是無法進去的。」
趙向鋒拿出證件,語速極快,「找你們的李站長,有重要的事情,讓我進去。」
他生得英武,一身筆挺的軍裝,越發顯得冷峻卓然,氣勢兇悍。
再加上那特殊證件和名號一出來。
售票員頓時驚了下,一改之前的態度,「您稍等。」
立馬喊了一個工作人員過來,吩咐道,「你送這位同志進站。」
「同志,你是要去哪個站台??」
趙向鋒抿著唇,語速極快,「去海島的那一班火車,上午的那一班,馬上就要開走。」
「我現在帶您進去。」
列車員態度很好,「但是要快一些,不然怕是來不及了。」
還有十二分鐘,怕是都要上火車了。
眼看著趙向鋒進了車站裡面。
外面的陳三哥有些愣,這人是做什麼的?
難道是上次的事情,還打算找他妹妹算帳嗎?
這可不行。
陳三哥立馬追過去,卻被攔了門口,他大聲呼喊企圖阻攔道,「趙營長,你進去做什麼?」
「是找我妹妹嗎?」
「我妹妹已經上火車了,你現在就是上去也晚了!!!」
趙向鋒聽到了話,腳步一頓,只是進站的速度越發快了幾分。
他從未像是這般迫切過。
快一點。
在快一點!
*
陳美娜進了車站後,她原本打算去尋找知青下鄉的大部隊的。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她來的太早了,還是車站的人太多。
轉了一大圈,她竟然沒找到人。
有車票在手裡,她也不著急,細細的打量起來了首都車站內部的建造,第一感覺是極為開闊的,大廳一眼看不到頭。
在上二樓的位置,還安裝了極為先進的雙人自動扶梯。
陳美娜看到這一幕,著實驚訝了起來,她沒想到在七十年代的首都火車站,竟然有自動扶梯了。
瞧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們,都往那自動扶梯上去。
陳美娜也去湊熱鬧了,她抱著大包袱。
若是爬樓梯,還不知道多辛苦。
她站上去後,隨著她一起上去的乘客,忍不住驚呼了一聲,「我沒動,這東西竟然送我上二樓。」
旁邊的人也跟著好奇的摸摸這裡,摸摸那裡。
一雙眼睛都跟著不夠用了起來。
只有,陳美娜安靜的抱著行李,看著周圍人的好奇。
她忍不住翹了翹嘴,一對梨渦若隱若現。
陳美娜發現這年頭,大家的物質生活不是特別豐富,但是大家卻格外的滿足。
他們有著烏黑濃密的頭髮,身著寬鬆的的確良襯衣,藍色工裝褲,老北京布鞋,挑著扁擔,手拿搪瓷缸。
精神面貌盎然。
這是後世所沒有的。
上二樓後。
陳美娜四處搜尋了一眼,便按照巴掌大的火車票,尋了檢票處的位置坐了下來。
因為包袱太大,以至於直接占了兩個位置,就這都還放不下。
「同志,你壓到我這邊了。」
一陣清朗溫和的聲音傳了過來。
陳美娜挨著包袱,探頭看了下,包袱太大沒見到人,不過倒是看到了包袱的角落占據了對方半個位置。
她忙不迭地說道,「抱歉抱歉。」
「我把包袱收一下。」
她企圖抱著,有點像是螞蟻舉著大象一樣,高高舉著。
馮玉輝聽聲音是女同志,又瞧著她舉著這麼大的一個包袱,便主動往旁邊挪了一個位置。
「你放下來吧,我往旁邊坐一下。」
等於說是讓了一個位置出來給對方。
陳美娜提著大包袱倒是不累,不過舉著倒是有些辛苦。
她抿著唇,猶豫了下,「算了,一會人就多了起來了。」
她一個包袱占了三個位置,那就有些過分了。
這是公共資源。
馮玉輝對她也多了一分好感,他從隨身帶的包袱裡面拿了東西出來,「我這裡有兩張報紙,你墊著放在地上吧。」
這倒是可行。
陳美娜抱著是她三倍大的大包袱,微微探出一個小腦袋,「謝謝。」
她這般一探頭,入眼便是一張芝蘭玉樹,皎皎月明的俊臉。
陳美娜愣了三秒鐘,心說,終於遇到了一個和男主趙向鋒,在外貌上能打擂台的男人了。
如果說趙向鋒的帥,是凌厲冷峻,英氣逼人。
那麼,面前的男同志則是相反,他溫潤如玉,芝蘭玉樹。
馮玉輝見陳美娜盯著他臉看,他皺眉,他最討厭女同志盯著他的臉看。
下一秒,就見到陳美娜收回了目光,躊躇了片刻,「同志,你下鄉的?」
馮玉輝嗯了一聲,其實,他不想回答的,這種套近乎的女同志,他遇到的實在是太多了。
但是,他自己也有行李,而且還坐在南下的檢票處門口,所以也瞞不下去。
陳美娜掃了一眼放在地上的包袱,下面墊著兩張大報紙。
她像是終於做了決定一樣。
磨磨唧唧從隨身攜帶的小包袱裡面找啊找啊,取了一個小紙包出來,遞給他,「擦一擦。」
「什麼?」
馮玉輝愣著了。
陳美娜指著自己發黑的臉,理所應當道,「擦臉啊?」
出門在外,長這麼漂亮,這不是徒增煩惱嗎?
馮玉輝這才注意到陳美娜穿的破破爛爛,寬大的上衣,打補丁的褲子,唯獨一雙鞋子,勉強能看,千層底老北京布鞋。
她的臉分外黑,但是一雙眼睛卻格外惹眼,眼睛大而圓,眼尾上翹,眼裡似波光流動,乾淨又澄澈。
這女同志生了好漂亮的一雙眼睛。
這是他的第一反應,不過也太黑了。
冷不丁的,馮玉輝就反應過來了,他突然問,「這是扮丑的?」
陳美娜點頭,揚著下巴,「要不要?」
「不要我就收起來了,我自己就帶了一小包煤渣。」
這年頭可沒錢給她買化妝品,黑色蜂窩煤煤渣才是最好用的。
一點點就能塗黑一大塊。
要不是對方主動讓位置,又借給她兩張報紙墊東西,她也不會把自己的好東西讓出來了。
這些物件,她在火車上還要用的。
馮玉輝瞧著她那黑乎乎的臉,猶豫了下,「算了。」
他到底是愛乾淨的人,把這種東西往臉上擦,他受不了。
陳美娜也不強求,「那我收起來了。」
她掃了一眼馮玉輝過分出色的臉,「不過,你就不要嫌別人盯著你看了,誰讓你太突出了呀。」
這是事實,人的天性遇到好看的事物會多看兩眼。
馮玉輝頭一次遇到把話說的這麼白的。
馮玉輝有些窘,白皙的臉上浮現了一層紅暈,「我——」
他還想解釋。
可惜,陳美娜根本不在意他,把一小包煤渣收起來了,便站了起來,在大廳內四處溜達。
溜達了一圈。
大概了解了,這裡是南下去滬市進站的檢票口,旁邊十多米距離的地方,有個接水處,這是接熱水的地方。
陳美娜看著那熱水,心說要是有方便麵就好了。
用著熱水泡了方便麵,吃著面喝著湯,香得恨不得把舌頭咬掉。
可惜,這年頭方便麵是奢侈品。
她吸溜了下口水,強壓著想吃方便麵的欲望。
沒有。
什麼都沒有。
她出發的時候,她媽給她攤的煎餅,炒一兜黃豆,煮了五個雞蛋。
以及小半袋子的富強粉,三斤精白米,兩斤細掛麵,還有五斤棒子麵,五斤紅薯干。
苗銀花幾乎把家裡所有能進口的東西,全部給陳美娜裝了一遍。
就怕她才去下鄉的日子餓肚子。
在苗銀花的身上,真真是印證了一句話,兒行千里母擔憂。
陳美娜摁下亂七八糟的念頭,四處張望了下,他們來的早,這塊就坐了零星的幾個人。
陳美娜搜索一番,最後鎖定馮玉輝,溜達過去,低聲問他,「同志,你接熱水嗎?」
「你幫我看行李,我去接熱水過來分你一半。」
不然,她一個人過去接熱水也不放心。
馮玉輝本來想說不要的,但是抿了抿乾涸的唇,他點了點頭,「可以!」
陳美娜從大包袱裡面,取了一個大搪瓷缸出來,家裡有軍用水壺,她沒要。
全家就那一個水壺,她媽出門用得上。
沒必要把全部的家當都給她帶到海島去。
見陳美娜拿了搪瓷缸,馮玉輝也遞過來了一個。
不過,比起陳美娜那個海碗一樣的搪瓷缸。
他這個就秀氣了很多。
「你放心去吧,我在這裡給你看行李。」
怕陳美娜不信任他,馮玉輝主動爆出名號,「我是去崖州當知青的馮玉輝。」
陳美娜聽到這個名字,蹙起眉尖,總覺得有幾分熟悉。
但是一時半會卻想不起來了。
她便放在腦後。
直奔接水處,在過去的路上,還不忘回頭看了一眼。
馮玉輝坐在那看書,大大的包袱擱在地上,沒人動。
不過,動的概率也不大,她那個包袱。
她粗略估計了下少說有百來斤,涵蓋吃喝拉撒所有日常用品。
一般人還真拿不動。
當然,貴重的小包袱隨身攜帶。
只是,陳美娜不知道的是,她前腳走。
後腳,趙向鋒就在列車員的帶領下,直奔這邊的檢票口。
他走的步步生風,大廳內的風吹起來了他的筆挺的襯衣袖子,英朗的面容上罕見帶著幾分著急。
趙向鋒四處搜尋了一番,沒看到陳美娜人。
注意到旁邊有個候車處,有個極為出色的男同志在這裡看書。
趙向鋒便大步流星的走了過去,詢問道,「同志,請問你認識陳美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