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他們的假期(2)
「殘忍又狡詐的人類居然也會保護同類……真讓熊噁心。」如同山嶽一般巨大的冰熊自言自語道,巨大的轟鳴從他的胸腔擴散出來,震得碎雪紛飛。
顯然,極北之地的冰熊王在雪帝的教導下和養母一樣痛恨人類。在他的認知中,人類大約就是某種成群結隊出現在冰原上、兇殘地殺害年幼魂獸的害蟲,不具備任何同情心。
在他面前的冰壁上,兩具屍體被一根冰錐釘在那裡。
男人背對著他,以保護的姿勢擁著懷裡的女人,女人的手臂亦擋在他的後心,徒勞地想要為對方抵擋致命的傷害。
即便心臟破碎,呼吸停止,變成蒼白的屍體,變成冰冷的血肉。
他們的掙扎沒有任何意義。
對於二十九萬年修為的凶獸來說,一個只有八個魂環的人類和一個剛剛吸收第九魂環的人類加在一起都太過弱小。魂導器的能量護罩在這位極北凶獸面前就好像紙糊的一樣,脆弱而不堪一擊。冰熊王操控的冰凌輕而易舉地洞穿了他們的魂力、血肉以及骨骼。
屬於二者的血與肉融為一體,甚至在他們還活著的時候都不曾如此親近對方。
血沿著冰壁流下,迅速凍成血冰,一如女人暗紅色的長髮,一直,一直蜿蜒到地上,森白的骨茬在寒冷的空氣中散去最後一絲餘溫……不管他們曾經在人類世界中的身份有多麼顯赫,此時都只餘下了碎冰與血肉的混合物。
冰熊王抬起前掌,他本想要將這兩個人類最後的痕跡徹底銷毀,但看著兩具相擁的屍體,他又莫名其妙地將熊掌放下了。
他不太明白自己為什麼停下來,也許是害怕浪費吧,這兩個人類還算有些實力,算是不錯的食物,吃了這兩個人類大抵能夠飽腹好長一段時間。
尤其是那個紅毛的人類是冰屬性的,味道應該很不錯。
在漫長的生命中,冰熊王吃過很多踏上極北土地的人類,但他又莫名地不想吃這兩個人。
算了,就放在這裡吧,總會有路過的魂獸打掃的,便宜它們了。
巨大的白熊晃晃腦袋,扭著雪白的毛屁股離開了。
在他離開後不知過了多久,被釘在冰壁上的男人屍體上,徐徐升起了兩輪奇異的幻影。
一輪皎潔的滿月,一輪金紅的太陽自他身上緩緩升起,而仔細看去,滿月的光芒似乎比紅日還要強盛幾分,旁有九輪若隱若現的光環虛影。
只是它們看起來都如水中倒影一般虛幻,瀕臨破碎,散發著朦朧的、微不足道的光芒,甚至不及極北白雪反射的陽光耀眼。
虛幻的日與月開始以男人為圓心旋轉起來,金紅色與月白色的光線交織,它們旋轉的速度越來越快,形成了一個紅白雙色的漩渦,日光與月光糾纏在一起,如同環抱的雙魚,陰與陽,生與死,相生相滅,越發地圓融完滿。
同時那日與月的虛影也逐漸地衰弱黯淡,在紅白雙色的漩渦達到完美平衡的一瞬間,日與月的幻影徹底熄滅了。
兩面鏡子靜靜地懸浮在半空中,一面鏡子中映著日影,另一面則盛著月影,兩面鏡子緩緩貼合於一處。
奇異的嗡鳴擴散開來,一剎那,紅白雙色的漩渦靜止了,隨後猛然逆向旋轉,某種極度危險卻又無比玄奧的能量溢出。
那是能夠逆轉陰陽,顛覆生死的偉力!
下一瞬,那股力量又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下一面半白半紅的鏡子,悄然飄落。
屍體猛地睜開雙眼。
凍結的睫毛被撕開,他身上沒有溫度,卻也不再感覺到疼痛,有幾分混濁的瞳孔有些渙散地盯著女人近在咫尺的臉。
她很美,然而皺紋已經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爬上了她的眼角。此時她是蒼白的,僵硬的——這不對,無論如何她都不應該……她只是個不會照顧自己,連衣服都會穿反的蠢女人,只有面對實驗台的時候她才是聰明的,她應該守著那些金屬,在與世隔絕的象牙塔里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華才對。
她製作的所有魂導器他都用過,那些魂導器被送到軍團——遠比同級的同僚使用的更加優越,連團長都要羨慕自己。
他還沒來得及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在極北之地?是被皇室派來追自己這個「叛徒」嗎?是哪個帝國的高層利用了她嗎?
這個笨女人就應該留在明都,雕刻那些像天書似的核心法陣,那些黑暗的帝國高層之間的爭鬥和她有什麼干係?
她不應該,也不能被拉進明都光輝下面陰影中的泥潭裡,更不該死在這片冰原上!
……
夕紅塵睜開眼睛。
她在實驗室里,她在銘刻一件九級魂導器的副核心,等她突破九環,這就會是她製作的第一件九級魂導器的一部分,她早就畫好了圖紙……她的父親面色陰沉地進來,然後怎麼了?
他說什麼?
日月皇家魂導師團的副團長孔佑叛變,勾結星羅帝國,走私高階魂導器,被判處死刑後……叛逃?
但那是不可能的!
孔佑絕不可能叛變。
他是孔家人,他身上流著日月皇室的血,孔家是幾百年前因為武魂退化被分出宗室的一支,父親說他們和皇室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孔家始終是忠於皇室的。
是的,父親說的有道理,她留在明德堂,而孔佑隨著日月皇家魂導師團行動,他們近些年很少見面了,但夕紅塵確信自己了解孔佑。
她和孔佑同齡,一起在日月皇家魂導師學院學習,一起成長,無話不說,又怎麼可能不了解對方?
她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消息,她得去找到孔佑問個明白,她清楚他不可能背叛日月帝國,這裡面一定有什麼誤會需要查清。
以夕紅塵對他的了解,現在的局勢下,那個男人必定會選擇從帝國北方的邊境離開……但她這樣的純理論型魂導師是不能輕易離開明都的。
父親給她找了個機會,讓她帶著笑和夢去邊境的龍城,藉此機會去極北之地——如果期限之內沒有找到人,她就必須返回明都。
「你保證,一定要回來。」出發之前,鏡紅塵按著她的肩膀,眼睛裡是某種她看不明白的東西,她還是有些困惑地發誓了。
夢和笑很開心能離開明都,期待著能在全大陸精英魂師大賽上贏得榮耀,紅塵家族和月影商會私交很好,他們在龍城不會遇到任何危險……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但夕紅塵的心始終懸著。
孔佑的行蹤並不難猜,一個魂師的蹤跡在夕紅塵眼中就像雪上的腳印一樣清晰,最終她在極北之地追上了孔佑。
是了,孔佑想躲開她,不願意和她談……然後……然後他們遇到了
凶獸。
……
夕紅塵猛地睜開眼睛。
她覺得冷,被血冰凍在一起的睫毛被撕開時傳來了疼痛,但這疼痛是如此的輕微——她一雙小臂被冰錐碾碎了,胸腔被貫穿,自己的骨茬、孔佑的骨茬,把裡面的臟器攪得稀碎。
但她不明白自己怎麼還能醒來。
她身上壓著一個冰冷而沉重的東西,她推開它——他——
「孔佑!!!!!」她驚慌失措地爬起來,暫時沒有去奇怪為什麼她還能用雙手把自己的上半身撐起來。
男人的臉看起來很糟糕……他本來就不是什麼帥哥,又長年不修邊幅地駐紮在軍營,傷疤和歲月的刻痕哪樣都不少。
但這都無所謂,夕紅塵對這張臉比她自己的臉還要熟悉,只是那張面孔此時是如此地破碎,灰敗的,死氣沉沉的,乾涸的血,還有蒙著灰翳的眼睛。
那雙鵰刻過無數魂導器核心銘文、組裝了無數精巧零件的,無比穩定的手無法控制地抖著。
「別……求你,別……」女人的聲音支離破碎,慌亂地祈求著。
她的大半生都沒怎麼接觸過殘酷的黑暗,卻也不至於什麼都不知道。
他離開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夕紅塵茫然無措地跪在原地。
「咳咳。」男人卻忽地咳起來,那張青紫的嘴唇中吐出了沙啞無比的聲音,「我還……有點時間。」
他的嘴唇邊沒有白氣。
女人卻像是被什麼東西蟄了一下似的,慌亂地摸索著身上的儲物魂導器。
衣服破損了,手鐲不知所蹤,項鍊被剛才那一擊徹底打碎,估計裡面的東西也盡數被毀,耳飾——耳飾是完好無損的,裡面還有一個三級的治療用魂導器!
「不用了。」孔佑抬手按住了她的胳膊,那隻手比冰還要冷硬,他無所謂地笑笑,「我的時間不多了……你為什麼來?」
夕紅塵無措地停下,「你……上次抱怨魂導手銬不夠好用,斗羅三國的高級魂師被俘虜了還能自爆,也帶不回來……我做出來了。」她的語速越來越快,和平時比起來不太有條理,卻在慢慢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我做出來了,可以完全封印魂師力量的魂導器,封號斗羅都能控制住……如果繼續研究我能做出來封印一定範圍內魂師能力的魂導器,到時候戰爭就結束了……戰爭結束了你就能回明都了,對吧?」
她懇求著。
她哀求著。
「但戰爭不會結束。」孔佑輕聲說道,「他們需要斗羅三國和我們打得有來有回,很多人能從中獲得利益……但斗羅三國太落後了。」
戰場是獲取功勳的地方。如果戰爭結束了,天下平定,就沒有這樣穩定的,一次又一次的勝利了。他們要怎麼建功立業,怎麼維繫家族的繁盛,怎麼獲得封賞呢?如果戰爭結束了,他們還怎麼從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家身上無限制的榨取利益呢?斗羅三國不能輸。
帝國龐大的貴族體系需要這樣一個己方占據優勢,卻又膠著的戰場,徹底的勝利早已無法帶給他們更多利益,反而會暴露他們真實的面孔——它們以戰爭的名義壓榨平民和低級魂導師們,並且把仇恨轉移到敵國身上。
「叛徒是誰?」夕紅塵急切地問,她不是真的蠢,她只是被保護著遠離了那些骯髒的淤泥,不需要思考那些東西。
孔佑的話沒說盡,但多年的默契讓夕紅塵明白他沒說出口的話,「為什麼是你?」
「我本來應該死在六歲武魂覺醒的時候。」他費力地說道,雖然他不需要再呼吸科,但空氣仍淌過破了洞的肺,發出破敗的雜音,「孔家的月亮武魂……不是退化的太陽武魂。太陽和月亮武魂也並非真正的日月……它們是鏡子。兩面分別映出日與月,承載了代表陰與陽,生與死,變化與不變之力的鏡子。二者合一,便能展現出陰陽輪迴的本貌,能夠顛倒陰陽,逆轉生死。」
「逆轉生死……那你……」夕紅塵顫抖起來。
「回來的船票只有一張。」孔佑對她笑,就像小時候在比賽中贏了一局那樣。
「不……不。你把它拿走。」夕紅塵喃喃地說道。
「而那面能夠同時承載日月的鏡子,才是日月的正統。上一位同時擁有日月雙武魂的先祖是那位公主……傳說她留下的力量只會認可同時擁有日月武魂的後人。」孔佑沒有理會,自顧自地說道,「所以皇室絕對容不下我……孔家效忠的是皇室,而我又不慎暴露了我有兩個武魂,皇室會不惜一切代價來殺我。」
「我身上的魂骨伱都拿走吸收。」他平靜地吩咐後事,「我們沒剩下多少魂導器了,以你的實力,根本走不出極北之地,我真不應該往北跑,我以為鏡紅塵會攔住你……兩根腿骨和一根臂骨,雖然不是最適合你的,但它們的品質還不錯,吸收之後大約能助你到封號斗羅的層次……隨便殺個什麼,這是你能平安回去的唯一辦法。」
「然後把我剩下的身體和頭帶回去,交給皇帝。」
「不可能!」夕紅塵尖叫起來,「你不許這麼說!求你了,求你了……」她彎下腰,泣不成聲地不知向誰祈求著,「你回來……」
「你和我走得太近了,夕。」已經死去,卻借著武魂的力量掙扎著從死亡的陰影下搶來最後幾分鐘的孔佑苦笑,「我一直害怕把你扯進這攤淤泥……但你自己跳進來了,你說你是不是太蠢了……如果不這麼做……徐家……不知道會對紅塵家族做出什麼來……不許哭。抬頭。讓我……再看看你吧……」
夕紅塵和他對視,她那雙破碎的藍眼睛裡是無盡的痛苦,還有某種險惡的……恐怖的東西。
我好像把一隻怪物從象牙塔里放出來了,孔佑恍惚地想著,那隻怪物過去被安撫著,老老實實地待在塔頂,而現在,它主動出來了,也許它會將極北的雪原和日月帝國一同焚盡。
這也……沒什麼不好。
他沉入了短暫的死亡。
……
一隻飢餓的冰碧蠍嗅到了血的氣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