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3章 951【垂危】

  第953章 951【垂危】

  平心而論,寧太后並不反對陸沉乘勝追擊的奏請。

  一者,景帝之死對景軍的打擊確實很沉重,但這不代表景國就此淪為不堪一擊的廢物,從目前的形勢來看,對方還有布置在定州北部、定州西部和靖州中西部的大量兵力,加起來約有二三十萬人。

  眼下大齊占據上風,不趁這個機會收復失地,難道還要等景國回過勁來?

  二者,寧太后雖是女流之輩,卻也知道大齊當年遭受的屈辱,更不會忘記她公公高宗皇帝和她丈夫哲宗皇帝的遺志,那便是收復河山還於舊都。

  從這一點來說,她沒有任何理由拒絕陸沉。

  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點,如今大齊兵馬盡握於陸沉之手,她不希望在眼下這個時候鬧出中外決裂的場面。

  可是寧太后沒有想到會在高煥這裡出問題。

  她對國庫的情況並非一無所知,否則她不會將內府庫的九百多萬兩銀子拿出來直接劃撥給戶部。

  這筆錢來之不易。

  其中包括當年陸沉從河洛巨戶那裡刮來的八百萬兩,以及查抄京城叛亂四家門閥的收穫。

  因為這兩筆進項,內府庫存銀兩千四百多萬兩,李端在世時便已用去四百多萬兩,李宗本繼位後為了那場倉促的北伐又用去五百多萬兩,再加上前後兩任帝王的國喪,等到寧太后執掌大權之日,內府庫只剩下一千一百萬兩有餘。

  即便如此,寧太后也咬牙拿出九百多萬兩充作軍資,只留下二百萬兩以備不時之需。

  在她想來,這筆銀子加上國庫先前的儲備,能夠支撐從去年秋天到今年入冬這段時間的支出,等到今年九月開始各州財賦入京,這又是大概兩千萬兩,無論如何都能挺到明年夏秋之際。

  這是她能給陸沉最大的支持,到那個時候即便陸沉想繼續打,她也只能強迫他停下來。

  否則朝廷會徹底崩塌。

  「現在才十二月初,距離明年財賦入京還有十個月,國庫里就只剩下七百多萬兩銀子。」

  寧太后鳳眸漸冷,語調漸高:「高尚書,你要做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陛下息怒,容臣細稟。」

  高煥不敢大意,雖說因為陸沉的關係,朝中重臣對他很尊重,但他見識過寧太后的果決。

  即便看在陸沉的面上,寧太后不會要他的腦袋,可這件事說不清楚的話,龍林高氏肯定會倒霉。

  他緊張又急促地說道:「陛下,截至去年十二月,國庫存銀兩千一百七十三萬兩,其中一千八百九十萬兩為當年財賦收入,余者為前年結餘。後來陛下從內府庫劃撥九百三十二萬兩,共有三千一百零五萬兩。」

  「過去的一年裡,國庫共實際支出三千三百七十萬兩,故而虧空二百六十五萬兩,這筆銀子是臣以戶部的名義從坊間拆借而來,目前已經償還,帳目一清二楚。」

  「從今年九月開始,各州財賦運送入京,計銀兩千一百三十萬兩,除去清償那筆拆借的銀子,另有開年必須撥給朝廷各部以及下面州府的八百七十萬兩,再除去最新一批供應給江北大軍的糧草、軍械、冬衣等各項物資的費用以及軍餉,便只剩下七百四十七萬兩有餘。」

  高煥顯然對這些數字爛熟於心,他這段時間經常頭疼失眠,此刻更是無比愧疚地說道:「陛下,臣保證戶部每一筆進項和每一筆支出都清晰可查,臣……臣真的沒有貪墨一分一厘啊。」

  寧太后默然,良久後說道:「哀家信你。」

  「謝陛下!」

  高煥抬頭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說道:「陛下,現在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如今雷澤平原大戰已經結束,捷報中言明我軍戰士陣亡三萬餘人,靖州平陽城外的大戰也已到了尾聲,臣預計這兩場大戰的善後撫恤大約需要一千萬兩。」

  寧太后眉頭深深蹙起。

  光是這一項就存在兩百多萬兩的缺口,而且朝廷接下來一年的支出不只有軍費一項!

  高煥先前所言那筆八百七十萬兩是明年的預算,這本來就是精打細算、甚至在很多方面強行扣減的結果,但是誰敢保證明年各地不會出現任何問題?

  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萬一某地出現水災旱災甚至是地龍翻身,朝廷要不要賑濟災民?

  即便不談明年的麻煩,眼下國庫實際上連一千萬兩都拿不出來,除非扣下那筆八百七十萬兩的預算,可是那樣一來朝廷和下面的州府就會直接陷入癱瘓。

  兩位宰相盡皆陷入沉思,高煥所說的麻煩確實很棘手,但還不至於讓他們尤其是許佐束手無策,只不過眼下他們不便公開表態。

  禮部尚書孔映冬出班一禮,稟道:「陛下,臣斗膽妄言,是否能讓淮安郡王暫停進軍?臣雖不通戶部庶務,卻也知道軍費開支在動與靜之間的區別。糧草轉運靡費甚巨,相較平時要多耗費四到五倍,若是大軍駐紮休整,朝廷便能緩口氣,否則難以為繼。」

  吏部尚書姚崇順勢說道:「陛下,孔尚書言之有理,並非朝廷不支持淮安郡王和邊軍將士,臣等皆知一鼓作氣的道理,但是也要考慮實際情況。方才高尚書曾言,過去一年多朝廷軍費開支達到兩千四百萬兩之巨,其中還包括陛下從內府庫拿出來的九百多萬兩,這足以證明朝廷對邊軍不遺餘力的支持。」

  「是啊,不妨緩一緩。」

  「景帝一死,大局便定,何必急於一時?」

  「今年局勢如此艱難,我朝大軍尚能擊敗強敵,只需休養生息兩三年,屆時再收復失地豈不是易如反掌?」

  「國庫幾近乾涸,總不能橫徵暴斂盤剝百姓啊。」

  群臣的討論聲逐漸熱烈起來。

  李景達漠然旁觀,心中冷笑不止。

  他當然知道這些人說的話是事實,朝廷也確實缺銀子,畢竟這是高煥親口所言。

  高煥身為陸沉的親信,要不是他先開口,恐怕旁人不敢提出罷兵之議,要不然很可能步瞿弘毅和朱瑞謙等人的後塵。

  李景達也相信這些人此刻的心理有一部分是為朝廷大局著想,但是肯定有人渾水摸魚,不想陸沉進一步攫取功勞。

  陣斬景帝就已經功高難賞,再讓陸沉收復江北丟失二十年的疆土,這件事只要想想就覺得可怕。

  高煥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他何嘗不知此刻殿內的風浪是借著他的勢,可他就算把高家祖宅都賣了,也沒有能力幫陸沉扛起一兩千萬兩銀子的缺口。

  這已經不是他能解決的問題,陸家商號同樣扛不起這份重擔。

  從始至終,寧太后和兩位宰相都沒有表態。

  「陛下,臣有本奏!」

  一片紛擾之中,李景達洪亮的嗓音驟然出現。

  寧太后頷首道:「講來。」

  李景達正色道:「陛下,景帝雖死,景軍仍有數十萬兵馬,若是讓他們挺過這道難關,將來依舊會是我朝的強敵。唯有趁著眼下他們最虛弱的時刻,以決然之勢收復江北失地,重振我朝民心。只要能將景軍趕回涇河以北,我朝再休養生息積蓄實力,將來定能滅景以平天下!陛下,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寧太后緩緩道:「李卿之言,哀家亦知,然而方才你已聽到高卿家所奏,現在朝廷入不敷出處境艱難,幾乎經不起半點風浪,如之奈何?」

  李景達躬身一禮,堅決地說道:「陛下,臣累受皇恩無以為報,值此國朝艱難之際,臣家中尚有浮財些許,田莊若干,臣願折成銀兩獻於朝廷以作——」

  群臣遽然變色。

  「南潯侯!」

  薛南亭一聲喝斷李景達的話,看著這位年過五旬的軍務大臣,他不禁欽佩又頭疼。

  殺家紓難固然是極其可貴的品德,但是這樣一來李景達置滿朝文武於何地?

  他若捐出身家支持朝廷,其他人難道視若無睹?

  這句話要是傳出去,李景達以及他身後的寧化李氏必然會立刻成為眾矢之的,他不為自己考慮,總得為李家幾百口人想一想吧?

  再者,朝廷逼迫文武百官破家舍業充作軍資,寧太后和年幼的天子豈不是要被天下人戳脊梁骨?

  問題需要解決,但不是用這種決絕的手段。

  薛南亭放緩語氣道:「南潯侯,茲事體大,再做商議,不必急在這片刻之間。」

  李景達咂了咂嘴,雖然他看不慣孔映冬之流的文臣,對薛南亭這位嘔心瀝血二十年的宰相還是很尊重,因此老老實實地退了回去。

  便在此時,御座上傳來寧太后溫和卻有力量的聲音。

  「關於銀匱一事及邊軍下一步計劃,列位卿家限三日內各上一折闡明對策。」

  「今日朝會暫且到此,薛相、許相請留對。」

  ……

  南城,魏國公府。

  自從兩天前江北大捷的消息在京城傳開,城內各處洋溢著喜慶氣氛,宛如年節提前到來,甚至比年節更隆重。

  然而這座盛名在外的國公府內,僕人們臉上的悲戚揮之不去。

  那位為大齊付出一生的魏國公大略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即便宮裡十分關注他的身體狀況,送來各種名藥,甚至還有兩名太醫住在府上,卻無法改變生老病死這些人間至理。

  內宅正房的臥室內,賦閒在家的厲良玉站在床邊,儘量緩慢清晰地講述著京中的動靜。

  良久過後,床上響起一個非常虛弱的聲音。

  「你去一趟宮裡,就說老臣殘軀無力,不良於行,請太后娘娘、皇帝陛下並兩位宰相,屈尊……屈尊紆貴,來一趟寒舍。」

  「是,父親。」

  厲良玉雙膝跪地,叩首領命。

  再起身時,他已然滿面沉痛,淚流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