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下一站

  《升c小調第__號交響曲》

  「無標題」

  第一樂章,葬禮進行曲。

  金碧輝煌的交響大廳內賓客雲集,人頭在陰影中緩緩攢動,頭頂的巨大水晶吊燈陣列遲鈍地旋轉著,在吸音牆的上端折射出無數道跳躍的、過分濃艷的光影洪流。

  模糊的視線在總譜頁第一行對齊焦距。

  全體樂手按兵不動,冰冷的空氣寂靜一片。

  范寧深吸一口氣,將預備拍的手勢遞給了浸透在金黃燈光下的小號首席林賽。

  「#do-#do-#do-/#do——」

  「#do-#do-#do-/#do——」

  「#do-#do-#do-/mi——————」

  送葬步伐般的三連音動機在重複,小號獨奏出的這支蒼涼悲愴的引子,既像來自薄暮里的寡居,斂跡在雨霧中的嘆息,又像顧影自憐者朝向天空的故國啞然而笑。

  范寧覺得葬禮的行進速度不如他意,「時間條」拖著殘肢在爬,慢條斯理得令人噁心。

  「#do-#do-#do-/mi——」

  「#do-#do-#do-/mi——」

  「#do-mi-#sol-/#do!——————」

  他一直推進著小號的拍點,極為單調或是重複的推進,並產生時空被粘住的錯覺,人物的動作都以慢鏡頭的方式呈現當全體樂隊的強奏在引子最後兩個音符的節拍上爆開時,對牆的黃銅大鐘和自己的靈感仿佛也遲鈍了

  「Bravo!!」

  「嘩啦啦啦!——」

  掌聲從四面八方的聽眾席呼嘯而來。

  收穫了舉世矚目的成功的范寧,在種種熾熱和崇敬的目光中走向領獎席。

  面對台下黑壓壓的人頭,他噙著微笑鞠了一躬,然後低頭,打開手中早已由文秘人員數月打磨至臻的感言致辭。

  「實事求是地說,你真覺得這個病入膏肓的世界存在拯救的必要麼?」

  「捫心自問地說,你回到塵世的最終本意,真是存著寓人於樂、扶危持傾的情懷?真覺得和這些低級生物存在有效交流的可能性?」

  「你應該也就是還有些世俗殘念想圖個爽快與歡愉吧,呵呵,倒也無傷大雅、不急一時。我,還有少數人,在玫紅極光與藍青電光爭奪色彩的天空下約見於你,那天無夜晚亦無黎明,只存在預備為午的時辰和停滯於午的時辰」

  水晶吊燈在致辭函上流動著肥皂膜一般的顏色,瞳孔劇烈震顫的范寧猛然抬頭,看到了聽眾席上無數道投向自己的目光。

  來自「真言之虺」的目光。

  以及,從交響大廳牆壁的十多道門外射進的,令人暈眩且粘稠的濫彩的洪流。

  「噼啪!!」

  木頭斷裂的聲音響起,領獎席的地面轟然塌陷,范寧整個人直接掉了下去。

  在眼前下墜的全是由彩色像素點構成的無意義集合。

  而頭顱朝下、遍體失重的范寧發現最深的虛空下面,擠著一大團難以形容的深紅色事物,像是廢墟、殘肢、危樓,或擠在一堆的崩壞的文字

  「哐當!」

  有什麼金屬質地的堅硬聲響,不停刺激著自己劇烈跳動的心臟。

  「哐當!」「哐當!」

  「哐哐——」「哐哐——」「哐哐——」

  蒸汽列車笨重而龐大的身軀已經再次啟動了數分鐘,車輪碰撞著拼接的鋼軌間隙,不斷發出有規律的噪音。

  正是剛才夢境最後快要結束時的噪音。

  范寧雙手抱胸醒來,打了個倦意濃濃的呵欠,然後緩緩睜開眼睛。

  裝潢整潔美觀的一等車廂內,衣著體面的紳士淑女們在讀報、用餐或低聲交談。

  他將黑色絲質禮帽往上旋緊旋正,看了下手中的車票和懷表。

  新曆916年4月10日,晚上18點零5分。

  這裡是北大陸,提歐萊恩帝國。

  列車已駛過了伊格士站,窗外夜幕剛剛降下,遠方所見是煤油發動機喧囂的默特勞恩大港口,盛產鹽貨的漆黑河水岸邊,聳立著由古老發條裝置驅動的瓦內爾明多燈塔,它的燈光每夜都在河面的霧霾中閃爍。

  下一站,烏夫蘭賽爾。

  范寧望著車窗外的風景,眼裡流露出思索之色。

  「音樂家?」耳邊響起了一道瓮聲瓮氣的男子聲音。

  車廂走道上站了三個人,兩人是鐵路警察打扮,為首的則是一位灰色夾克便衣男。

  通常這樣的陣勢是檢票。

  不過,後者在行步時踢開空氣形成了「燼」的違和感。

  針對尋常有知者或邃曉者而言,這微不可察,但范寧知道,這是一位特巡廳位階不低的調查員。

  他的眉頭輕微地皺了一下,望向自己面前桌麵攤開的樂譜本和鋼筆。

  「#do-#do-#do-/#do——」

  那裡寫有由黑色墨水譜成的、記有四個升號的小號引子,升c小調,單聲部旋律,正是自己之前凌晨時分登車不久後記下的新作靈感。

  漆黑的音符同樣若有若無地扭動了起來。

  但很快就恢復如初,沒有發生異變。

  三人並不是在和范寧說話。

  「只是藝術從業者。」

  走道斜對面的寬敞聯排座位上,帶著酒瓶底眼鏡的紳士收回了在桌面「彈鋼琴」的左手,直接向走道上站著的三人遞去了一本夾雜著車票的硬殼證件,他的右手則仍然持著一本《霍夫曼留聲機》音樂期刊。

  「從東南的波佐達尼科郡來的,行程是烏夫蘭賽爾」鐵路警察向旁邊的調查員低低出聲,然後禮貌詢問道,「藝術從業者?所以是演出、探親還是旅遊及其他?準備在烏夫蘭賽爾待多久?」

  「一次商務出差。」酒瓶底眼鏡的紳士笑呵呵道,「我從伊格士音樂學院畢業快二十年了,作曲系,不過如今主要靠著藝術管理為生,旁邊這位才是名副其實的男低音歌唱家。」

  「參加特納藝術廳連鎖院線的一季度工作會議。」他身旁的老者則臉色有些不耐地補充道,「諸位先生,我們的行為或衣著是產生了什麼可疑的地方?」

  「不要誤會,這是一種尊重。」這位特巡廳的便衣調查員淡淡笑了笑,並在他們的桌位上放了一張帶有紅戳的小折頁,「我是帝國文化與傳媒部的工作人員,只和藝術界人士有多聊幾句的興趣。」

  「歡迎來到烏夫蘭賽爾,憑此副頁去往清單內的城市景點和酒店可領取到一份小紀念品,若有其他青睞的『潛力藝術家』人選,也敬請致電或來信推薦。」

  檢票很快來到了范寧跟前。

  「不是藝術從業者。」

  范寧開口的聲調和情緒,同他在旁人眼中的模樣一般缺乏辨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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