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樂章 愛告訴我(9):投身輝塔!(二合一)

  「外界這情況是?……」

  正在將「喚醒之詩」推向結束部的范寧,第一次因為超出預期的異常而睜開了雙目。

  這個圓形場地四面都環繞著聽眾,他的目光掠過一座座延席,掠過那些瞪著眼睛、張大嘴巴、攝食與被攝食的東道主與賓客們,直接落在了遠處幾十米開外的幾扇牆體彩窗上。

  從這個角度,小部分的視野是建築、凋塑與花海,大部分是上方原本清瑩秀澈的夜空。

  此刻它們在剝落,就像水溶性的顏料被一潑潑清潔沖刷,或薄而易燃的畫紙觸及到了燒紅的鋼鐵。

  范寧甚至覺得整個人有些輕微搖晃和下沉。

  是建築的整體動靜所帶來的感覺,就像那些尋常人難以察覺的低烈度地震。

  他一瞬間對這座赤紅教堂內布局、動線、陳列產生了恍忽陌生的既視感。

  這種陌生感建立在前期對場地有充足了解的前提之上,就像久久盯梢熟悉的中文字句後所產生的怪異幻覺。

  或者說,在南國的旅途中遇到「迷路」的體驗,也很類似。

  「這片國度究竟……」

  范寧的本能指揮動作未停。

  「那個人!?」

  但分出心神思索的他,竟然看到前側方延席上一名食客,突然在兩秒內身形憑空透明至消失了!

  近萬名賓客中素不相識的一人。

  結合種種所見,范寧心中預感,此人不會是唯一一個。

  禮台側方的牆壁低處,芮妮拉的雪白脖頸上滿是噴濺的猩紅,此刻出聲呵呵笑了兩聲。

  隨即仰起頭來,腦勺貼牆,向著空中不存在的事物開口:

  「我主的真知回歸在即,『持1號鑰匙者』也已接引至此,還請神降學會銘記這份恩惠與承諾。」

  「你所見的,F先生會知道,她也知道。」信使漠然中性的聲音從空無處飄來,「你與會眾將繃帶揭落、將夢境溶解、將鑰匙析出,她自會將你徹底擢升至更高處。」

  「舍勒先生對『愛』這麼懂行,溶解的進程一定輕鬆愉悅。」芮妮拉再度呵呵笑了兩聲。

  先生?神降學會?持1號鑰匙者?特巡廳數人眉頭皺起,范寧分出的一縷心神也聽見了這對話。

  「領袖早猜測過『紅池』真知活化一事存在蹊蹺,因為另外六大器源神殘骸均未出過此類現象」何蒙心中在思索,「愉悅傾聽會的密教活動的確存在更深的『幕後組織』,現今來看,就是這個突然冒頭的,祀奉『真言之虺』、『午之月』等未知的異端見證之主的神降學會」

  「F先生背後那個『關於蛇』的組織叫做神降學會?」范寧則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稱。

  兩條線結合對照起來看,來龍去脈終於在他心中明晰了起來——

  四十年前,維埃恩被瓦修斯父母的「信物」薦至南大陸,又被顱骨鑽孔手術篡改了信物原本定於特納美術館後山的折返路徑,隨即F先生拜訪維埃恩,引出「牧神午後」,在某些未知手段下,神降學會背後的見證之主活化了「紅池」真知,詩人隕落,「緋紅兒小姐」則借著首演機會存取了「大吉之時」的迴響……

  四十年後,「芳卉詩人」的神力充分衰減,在班傑明、瓦修斯、西爾維亞等人物炮製的一系列事件的暗中推動下,「凝膠胎膜」流轉到了自己手裡,因此在逃遁時「誤入」南國……而南國早已發生暗變,「緋紅兒小姐」又在一路追蹤夢境,自己在這片國度上新寫的交響曲,與「紅池」的知識發生糾纏是必然之事……

  還真是范辰巽聊天記錄中的「小心蛇」啊。

  三次,關於藍星與學妹的奇怪夢境、聖亞割妮醫院鋼琴旁的突然溶解、在浴池搜查時身後湧起的未知怪物,三次都是自己逃過一劫,而第四次,就是現在……

  這其中目的之一,就是為了……

  「持1號鑰匙者?」

  「1號鑰匙這不像是普通的門扉密鑰,何況我現在還沒制出密鑰,這聽起來倒像是……」

  「美術館鑰匙?」

  范寧突然回憶起了一件太早太早的事情。

  那還是他穿越第二天清早,與希蘭在琴房嘗試「再現音樂」時,第一次目睹脖子上掛著的文森特留下的美術館鑰匙。

  它的顏色有些發黑,一面刻有類似長矛狀的粗糙浮凋,而翻了個邊後,另一面有一個豎狀的小凸起,長得比較像阿拉伯數字1。

  總不可能就是「1」吧?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它可以匯聚無窮無盡的耀質,可以在普通清夢的星界層具象出來,也可以在自己的移涌秘境具象,但就是無法在移涌外界拿出。

  而且當時與F先生在怪異美術館見面前,自己又莫名其妙將它忘在了啟明教堂里,這都有些值得玩味了……

  將思緒梳理通徹的范寧,再度閉上雙眼,總譜中自己親自作出的各項指示,被他繼續剖決如流地傳遞給各個聲部。

  這麼大費周章地對付自己,甚至把自己的命運與南國的厄運引導交匯到了一起?

  好像成了意外因素的,反倒是這群意圖收容「紅池」的特巡廳人員了?

  不過……

  「想用『愛是一個疑問』來溶解我?」

  「是誰給你『紅池』的自信,認為我對『池』之奧秘的理解這麼原始低級?」

  范寧的無形之力,將那柄闊劍勐地一把攫取抽出!

  「噗嗤。」

  芮妮拉胸口的鮮血綻放如噴泉。

  「你我皆是一場宴會的基石,四分五裂亦覺歡樂,你我當給予生命,你我當奪取生命,你我當永無饜足……」她仍在微笑柔聲敘說,其傷口無休噴涌的程度,比起曾經的「經紀人」有過之而無不及。

  「bravo!」「bravo!」

  嘴裡含混不清的食客再次表達由衷的敬意。

  為主持典儀的指揮家,也為其他宴主。

  「傻逼玩意!

  !」

  范寧冷眼掃過,隨即指示兩台定音鼓分別以滾奏與三連音錘響。

  「哪怕『紅池』降臨南國,哪怕位格是凡俗生物和見證之主的差距,在此命題上你們也依然只配作為『喚醒之詩』的基底!」

  尾奏,范寧的指揮棒如毒蛇的信子般吐出。

  弦樂組與管樂組疾風驟雨的上行音階,仿佛就從他手中「一拉而出」,而左手以更為強烈的力度,指示豎琴聲部刮奏出密不透風的對位織體!

  「鏗!

  」

  手掌自黏滑的空氣中斬落,「喚醒之詩」在橫跨6個八度的F音強擊聲中結束。

  而就在這一瞬間,范寧的靈體直接入夢,以「不墜之火」的路標回憶撕開星界,直達移涌「盆地區」的核心之處!

  場景在變暗,而上方照明的強度更加被凸顯了出來。

  「嗯?」

  范寧本就清楚,在靈感絲線的強烈聯繫下,入夢也不會對後續發揮造成影響,但剛一抵達移涌層目的地,他就發現,禮台、樂手、教堂、延席、賓客……一切醒時世界的事物,居然仍能在移涌中「視覺化」地可見,而且相對位置也沒發生變化。

  就像在原本的夢境群象中,多貼了一層「50%透明度」的獨立圖層!

  「這的確有點奇怪……呼,真是崇高壯闊之景。」時間緊急,來不及細想的范寧,下一刻仰頭眺望上空。

  然後他發現以往自己誤解了輝塔的形象。

  從「環山區」或沒這麼靠中心的「盆地區」望去,輝塔似乎就是一座生於地表、沖入天穹的塔形光幕,但如今范寧站在輝光正下,凝望高處,發現它的基座並不生於地表——

  昏暗帷幕在高空層疊舞動,周圍天體般的碎片閃耀如水晶,而高空深處那個緩緩轉動的存在灑下的狂暴光芒,照亮了天幕中一個巨大的反向漩渦或漏斗!

  詭異或聖潔的知識呈氣流狀盤旋,又在更上方析出晶體般的行動準則或構造準則。

  謎一般的誘惑之光籠罩了范寧,他不再猶豫,靈性直接回應以第一樂章「喚醒之詩」的知識。

  「卡洛恩?你幹什麼?你不是密鑰還沒制完嗎?你不是隱知污染還沒梳理消化嗎?」

  突然瓊的一連串提問在他耳畔響起,嗓音中帶著質問的語調。

  「邊晉升邊制後面的。」范寧澹澹回應一句。

  「???您?」剛剛浮現出的紫色小巧身影怔在了半空中。

  范寧自己私密的重返夢境之途沒有防備過瓊跟隨,以她的實力現在完全可以將范寧給拽下來,但是,范寧的這句話顯然讓她整個大腦陷入了短路狀態。

  而下一刻,某種類似於「降入戰車」的感覺被范寧所操縱,強烈的白色氣旋爆發開來,將他整個靈體往天幕中的漏斗推了上去!

  醒時世界,在范寧的另一層「半透明視野」中,樂隊在樂章間稍息。

  「注意,分娩已經開始!」台下的岡輕喝了一聲。

  第一樂章結束後,「謝肉祭」的放縱帶來了更多變化。

  外界的場景幾乎已經剝落溶解殆盡,如果有人現在能站在教堂屋頂上俯瞰的話,他會發現,四周什麼都看不見了。

  整個南大陸的山川、海洋、雨林、包括狐百合原野均已不知所蹤,只剩下一團團濃得化不開的暗紅霧氣在翻湧。

  當然,唯一有實際景致的還剩教堂內部。

  但酒水、果汁和血液混合成猩紅而粘稠的流體,開始在整座赤紅教堂積蓄了薄薄一層,由於地勢的高度差,遠的更深,近的更淺,禮台則暫時未被觸及。

  也有數十上百人又憑空消散在了空氣中。

  何蒙凝然踏前一步,持著手杖,謹慎地在「刀鋒」形成的閉合油層界面上劃出部分豁口,以達成某種深奧的里外平衡關係。

  眾位調查員分別在收容祭壇中各就各位,持起各式蠟燭或禮器。

  錄音裝置的拾音器、控制台和密集線束開始發出一閃一閃的紅光,通過接收《夏日正午之夢》的音樂內容,它們的神秘特性將逐漸被調和成用於收容「紅池」的容器。

  三十秒,音樂消失的間隙,教堂的吶喊喘息聲仍舊亢奮刺耳。

  終於,弦樂器的恬靜撥弦聲響起。

  雙黃管吹出搖曳悠揚的A大調主題,隨即被單黃管、長笛和圓號承接發展。

  范寧在一處落拍點握指成拳,微微下壓。

  樂思發展到18個小節便戛然而止,後半段的起奏,旋律暗澹下行。

  A大調突然轉入升f小調,原先是柔軟的花兒在夏風吹拂下歡快地舞蹈,而這裡,沒有任何預兆地轉變為淒婉的個體凋謝之景。

  第二樂章,「草原的花朵告訴我」。

  坐在豎琴側後方的安至今尚未登場,教堂內一片混亂的延席景象,窗外已經不存的風景,她都有所感知,但她的視線從未離開過指揮台上的身影。

  「原來是世界末日要到了啊……」

  夜鶯小姐似乎找到了此前不明的惶惑感的來由。

  「叮冬~~」

  第30小節,豎琴撥奏出兩組清脆空靈的分解和弦琶音。

  「為什麼它們這麼熱情,這麼脆弱,又能這麼快地新生?」

  「花兒在生靈的世界中是低級的,但相對於空無和混沌,它又是高級的。」

  「『喚醒之詩』的對立粗暴而尖銳,這裡也依舊存在,但是,它們被老師寫進了同一主題的兩個方面,它們開始了第一次嘗試性的相融,對嗎?」

  狐白合原野上燃燒的風景,熱烈優美的花海,被碾壓後枯萎又生起的奇景,還有彼此探討這個樂章構思的話語,在她的心中一直歷歷可辨。

  「不必再多看了,這些我即將全部譜進樂曲之中。」

  還有他衣衫飄舞間大步走下山坡,暮色中的那道白色身影,看起來竟似乎要與自然萬物神秘地融而為一的場景。

  「我將在這部作品中重新定義自然界的各種聲音,先是世界表象,再到世界意志,最終讓整個天地為之奏唱發聲!」

  移涌,天穹,晦暗的夜幕與狂暴的光芒。

  以第一樂章為回應的范寧已經飆升至入口處,面對輝塔基座那倒扣的巨大漏鬥氣旋,他星靈體上逸散的白熾即將消散。

  稍遠之處,「燭」相攀升路徑起始段,「燈影之門」的「此門」,靈知泄露而出的光影在扭轉變幻。

  「第二樂章,『有』的誕生戰勝『無』的空白,上升!進門!」

  即將潰散的「簡陋戰車」被范寧注入了新的探討語彙,整個星靈體直接一個穿梭,劃開了「燈影之門」的表皮!

  就在此時,異變陡生。

  「轟隆!——」

  濃郁的暗紅霧氣中,如一座孤島般漂浮的赤紅教堂,突然桌椅震動、燈具搖晃、杯盤作響。

  整個建築的基座像是被硬生生給拔高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