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樂章 愛告訴我(8):謝肉祭(二合一)

  晚八點整,赤紅教堂,東道主與賓客雲集廣坐。

  「嘭!嘭!嘭!——」(感謝白銀大萌先兆者諤諤)

  數百根禮筒齊齊噴響,色澤繽紛的彩帶、花瓣和金銀箔紙從空中紛紛揚揚灑落。

  「讚美盛夏!」

  今天的主持人是身著鮮紅華服的芮妮拉。

  下方掌聲雷動,讚美高呼不休。

  雖然在名歌手大賽中意外失利,但這位布穀鳥小姐今夜看起來心情十分愉快,以她的姿容和才貌作為今晚的禮儀主持也是眾望所歸。儘管她的引導詞不算多,但光站立在台前,便是一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感官享受。

  所有燈光陣列如梭子般接連啟亮,從視野最遠處的邊界開始,那些白色和桃紅交織的手工抹灰牆的陰影迅速消融,而穿插在拱頂和廊柱間的浮雕與油畫,正在一幅一幅變得光澤滿溢。

  克雷蒂安家族的長子特洛瓦,也在跟隨賓客一起歡呼鼓掌。

  西裝革履的他現在內心歡欣、激動又五味雜陳。

  第一次獲得聯合公國這最高規格盛事的觀禮機會,而且,得益於自己那兩位正在後台待演的妹妹現今的特殊地位,他受邀落座的這一片席位非常靠前,相鄰比肩的賓客們,都是上流社會的大家族紳士與淑女。

  那位法雅公爵之女溫妮莎夫人,就在特洛瓦桌面對席的兩米之隔,她鄰座的丈夫是另外一個公國的豪門名流——這樣的結合是可以預料且註定會發生的事情。

  自從她年初嫁做人婦,像今天這樣能見面的場合、尤其是近距離見面的場合幾乎已經消失殆盡。

  兩千多個相識的日夜,作為彌辛城邦領地商會家族的長子,特洛瓦依舊在用擴展商會版圖的實績事業,向溫妮莎表達著自己的傾慕與忠誠,也仍在像眾多愛慕的下位者那樣,持續接受著她的褒揚與寵愛。

  這無疑是「宮廷之戀」,是「典雅愛情」。

  如果有某位有心之人用這種「刁鑽角度」去做統計,他會發現在今日的東道主與賓客中,特洛瓦與溫妮莎的故事絕非個例,這裡存在的「宮廷之戀」關係多到令人瞠目結舌。

  仿佛是邀請函的枯萎與充盈機制定向篩選出的。

  「你們!早期的傑作、造物的寵兒

  一切造物的巔峰、朝霞映紅的山脊、正在開放的神性花蕊」

  愉快、柔軟、又充滿幻想風格的音樂聲響起。

  「花禮祭」第一致敬環節,中心禮台上的唱詩班開始演繹無伴奏眾讚歌。

  這些作品的文本,均出自南國歷史上第一位桂冠詩人本·瓊森之手,內容多表現對花卉造物的禮讚和精神愉悅的追求。至於音樂部分,則來自於後世音樂家的優秀編配版本,更加貼近浪漫主義風格的表達習慣。

  按照慣例,合唱指揮由大主教菲爾茨先生擔任。

  「你們!光的鉸鏈,穿廊,台階,王座,

  本質鑄成的空間,歡樂凝結的盾牌,暴風雨般激奮的情感騷動

  ——頃刻,唯余,明鏡;

  狐百合花的肌腱次第開拓,在山崗之沿,原野之晨,

  得見嘹亮重霄的輝光,湧入充盈的懷腹!」

  四部伴奏獨唱、二重唱、三重唱及卡農輪唱層層遞進,許多聽眾在激昂振奮中暗自點頭握拳。

  大主教先生今年的處理風格不同以往,速度出人尋常的快,力度變化做得非常激烈,與他們潛意識中的亢奮情緒非常契合。

  「呼啦——」

  隨著眾讚歌的進行,廊台上呈花朵造型的蠟燭盡皆燃起。

  火光在長椅長桌的輕盈弧面上跳躍,那些填充在半透明內部的彈珠,也似乎亮轉了起來,在碗碟杯盤上映襯出五光十色的幻彩。

  「好久沒見你了。」對面飄來有如天籟的嗓音。

  「啊!…」

  受寵若驚的特洛瓦瞧向那燭光瀲灩的臉蛋,一時間有些語無倫次。

  「也沒有很久!…哈哈。」

  溫妮莎竟然朝他舉起了紅酒杯。

  她今晚穿著翠綠色的碎花禮裙,眼眸是一片端莊又溫柔的笑意,語氣又似乎帶著感時傷逝的柔弱和微惱:

  「也過了一整個春夏,你說過給我準備的兩首歌呢?」

  「我在練,可以很快唱給你聽。」特洛瓦連忙舉杯回應,他想起了還是去年冬天,自己站在法雅公爵城堡塔樓下與她的約定。

  一時間心中有些傷感,但聊天話題如此展開,又有些隱隱約約的歡悅。

  他唯獨沒意識到眼下的社交場面有些散得不正常——這位貴婦的丈夫沒有一同和自己打招呼,而是單獨在和另一側的女士言笑晏晏,這似乎不太符合上流社會或騎士準則中的社交禮節。

  「叮——」兩人碰杯。

  「今晚我穿搭得還不錯嗎?」溫妮莎又問。

  「時尚的風潮……我覺得很好看,很好看。」

  她的胸和肩上的無暇雪白在燭光下被染成酒紅,流動又蕩漾,讓特洛瓦有些暈眩。

  「很快唱給我聽是多快?」對方笑著眨眼。

  「下周就行,或者,或者明天。」特洛瓦將面前空盤裡的刀叉拿起又放下,拿起又放下。

  溫妮莎持著毛巾,拭了拭泛紅的細嫩肌膚。

  特洛瓦聞到了空氣中令人悸動的幽香。

  好像是近月在貴婦和貴族小姐圈中都有流行的一款「精油」,他也是在其他人口中聽說的,作為克雷蒂安商會家族年輕有為的後輩,他的社交圈層次雖然低了點,但也和上流貴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

  「一定要明天嗎?」溫妮莎帶著笑意傾了傾頭,一縷微卷的髮絲都觸到了桌布上。

  持著酒杯的特洛瓦心中一動,有些話想要脫口而出。

  但下一刻,他卻感受到某種細膩而火熱的感覺觸到了他的腳踝,不由得下意識地坐退一步,讓餘光能夠看到溫熱源頭的方位——

  令人心跳近乎瞬間停止的一幕。

  長桌底下,她居然踩下了自己的高跟鞋。

  那裹著光潔杏色絲襪的纖柔腳趾,正若即若離地從自己小腿間划過。

  ……

  中心禮台上。

  第二環節已經開始,這是費頓聯合公國一年一度的「授勳授爵儀式」。

  今年授予爵位的有二十多人,他們先半跪接受埃莉諾女王的配劍貼肩禮,然後手捧自己親手採擷的繽紛花束,登階獻至金紅色龐大大物「歡宴獸」的演奏台旁。

  作筆挺騎士打扮的「指路人」馬賽內古赫然在列。

  而且,在今年授予爵位的這些費頓功臣裡面,位置比較靠前。

  因為他的錢出得比較多。

  這兩年以來諸事皆宜,運勢一直不錯,今年入夏以來更是連連接到大單,在現在一刻起,他已是馬賽內古伯爵。

  第三致敬環節是禮儀性的舞蹈表演,除了領唱和舞者外,教堂管樂團和南國幾種帶著民俗風味的傳統打擊樂也加入了隊列。

  「你富饒,好似層層衣衫,

  裹著純光構成的身軀;

  可你的片片花瓣同時預示,

  任何裝束的迴避和否棄……」

  好幾位在上流圈子中富有魅力的貴族女性們竟然親自登台,領跳起了華麗又帶有南國風情的宮廷舞。

  她們的舞服和妝容尚顯端莊,不過更多的舞者只穿了清涼的輕紗,用花葉遮擋住關鍵部分,在台上翩然起跳又落身,做出一組組熱情似火又彰顯活力軀體的舞姿。

  賓客們心馳神往,覺得某種激振的情緒在昂揚上升。

  那些「宮廷之戀」的裙下之臣們則完全雙目圓直。

  日夜思念、刻骨銘心的心上人在萬眾矚目的禮台上起舞!

  鍾情、迷戀、欽慕、失落、心慌撩亂……更有某種微妙的、曾經被「典雅愛情」牢牢壓制住的、屬於異性之情中的占有欲好像開始復甦了。

  如游魚般貫穿的侍從,已經開始呈上筵席。

  這雖是第一部分菜餚,但屬於「花禮祭」食材中極為重要的部分。

  ——各類花卉食品,以乾花、鮮花或蜜餞醃漬花瓣製成的食品。

  它們的擺盤方法是一貫的「小而精美」型,食用的過程不僅僅是食用本身,還帶有把玩、觀賞、品鑑料理手法和致敬芳卉造物的意蘊。

  「我覺得可以嘗試著,先和某位貴婦或小姐建立交往關係了……」

  「以目前的地位,想打破那見鬼的『宮廷之戀』還有點勉強,不過上升勢頭十分可期。」

  「選誰呢?剛剛退場時右二的那位夫人也許會與我情投意合,」

  馬賽內古伯爵此刻心滿願足、紅光滿面、食慾大開。

  他飛快地吃完了盤中的花瓣與花脯。

  這時,聯合公國節日管弦樂團,及兩支附屬合唱團的音樂家們開始入場。

  處於樞紐地位的環節,屬於『花禮祭』核心的音樂典儀終於到來。

  近兩百餘名風度翩翩的正裝男女、配以一排排金銀閃閃的樂器,氣勢無疑十分浩大,甚至接近了日前北大陸首演「復活」的情景。

  掌聲響起期間,侍從又上了兩輪花餚,但那點可憐的擺盤量,迅速又被馬賽內古消滅殆盡。

  身邊的賓客們比起他的消滅速度也是不遑多讓。

  馬賽內古覺得那些酸酸甜甜的獨特風味、以及或脆爽或綿密的口感十分符合胃口,但分量又實在太少。

  越吃肚中越餓。

  他忍不住打算催促侍者上快一點,或者一次性多裝一點。

  但樂隊與合唱團各就各位後,芮妮拉的甜美報幕聲打斷了所有人的思緒。

  「女士們先生們,現在,我們將請出南國的『戀歌之王』舍勒先生登台執棒,為諸位帶來他為新曆914年『花禮祭』而作的大型交響作品《夏日正午之夢》!」

  「哇哦!!」

  「舍勒!舍勒!舍勒!」

  這一次的聲浪里明顯夾雜了更多女性比例的呼喚聲。

  彩燈通明的赤紅教堂內,近萬人以神情亢奮的姿態微微離席,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合閉的廊門。

  「吱呀。」

  此時正是一襲燕尾服的范寧推門的時刻。

  剛剛跨出舞台的明暗交界線時,他眉頭就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坦白說,由於心存戒備,這幾天范寧雖然沒餓肚子,但吃得的確都不怎麼好,此刻他嗅到的那股濃郁的甜膩味道,和某種說不出的隱秘滋味,食慾一瞬間就被提振了起來。

  空間雖然開闊高敞,但眾人靈性中的乾渴與躁動近乎已經粘稠到了實質,賓客的眼神和言語注意力暫時都落到了自己身上,但彼此之間急促的呼吸與隱蔽撩人的小動作卻接連不斷。

  特巡廳的席位均離那套錄音器材較近,何蒙與岡正在旁邊狀若無人地閉目養神。

  在狂風暴雨般的「舍勒!舍勒!」呼聲中,范寧目不斜視地一路走向中心高處。

  主持人芮妮拉退站角落,交響樂團樂手和合唱團員們起身迎接指揮。

  登台後范寧的目光與豎琴手後面的安,以及更高詩班席處的露娜交匯。

  遵循老師的話,她們同樣從來沒看過任何台下以外的地方。

  范寧在笑,兩位小姑娘也在笑,但目光實在交匯了太長的時間。

  一直到露娜的神情從緊張到茫然,夜鶯小姐的神情從愉快到惶惑。

  「南國是一個代價,痛苦而真實的代價。」

  「詩人已死,舍勒先生。」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自己的前三部交響曲,首演自己就沒正常指揮過,一個是在戶外臨時湊的班子,一個指揮直接換了人……而現在,登台倒是親自登台了,可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場合、這樣的合作者和在意的學生……

  真是奇怪的命運啊。

  終於,他的視線從具體的人身上挪開,凝視起不具體的虛空,仿佛在眺望高處那道五級階梯最後面的天塹。

  「愛是一個疑問。」

  只有接近了天塹的人,才有資格談及躍不躍得過去的問題。

  深深吐出一口氣,平息雜亂心緒後,范寧閉上眼睛。

  他探出手臂,打開肩膀,給銅管聲部方向遞去了一個簡單的預備提示拍。

  「嗡—嗡——嗡—嗡—嗡——嗡!……」

  8位樂手持起金光閃閃的圓號,以雄渾的語調吹出一支長短音結合的,帶著奇異進行曲風格的序奏。

  金屬感中帶著溫潤,性格最像木管的銅管。

  律動步伐鏗鏘,卻哀樂小調為雛型,在雄渾中帶著悲壯和慘澹。

  暴力與田園詩的對立粗暴而直率,如空腹痛飲烈酒,讓食道與胃部頗覺苦痛,讓心臟出現更有力的搏動。

  第一樂章,「喚醒之詩」,攀升路徑的密鑰基底、世界形式最低級的形態、「生命初始」階段發展的序幕。

  「咚——咚!————」

  主題後半部分,范寧手臂微微帶動身體。

  大管、長號、大號、弦樂器和打擊樂齊刷刷向下奏出五度震擊,就像模仿著原始部落人群手下的擊鼓之聲。

  「嚓!!!」左手向上揚起。

  樂手在最高點扣響大鑔,隨即旋律向下跌落。

  音樂重新回歸黒暗和寂靜。

  一小段陰鬱晦暗的柱式和弦,連接起管樂器沉悶而遲緩的同音起伏,圓號在極低的力度中進行著色彩性描繪。??

  ——代表無生命的物質的「神秘動機」。

  或隱喻「在進入門扉之前的人」。

  曾經,「喚醒之詩」用於喚醒詩人,現在范寧用它認識未進門扉的自己。

  低沉的弦樂聲從四面八方湧現,在黑暗且死寂如冰的混沌世界中,似乎有什麼神秘而強大的事物在復甦。

  范寧手中的指揮棒在空中劃拍,幅度微小而極盡精確。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定音鼓持續敲響微弱三連音。

  而此時,教堂內已經呈現出一片緋紅之色。

  這個樂章所蘊含的「池」相神秘主義傾向,和「紅池」具備高度的知識同源性。

  「啪嗒,啪嗒,啪嗒……」

  下一刻怪異又駭然的一幕出現了,偌大教堂內那些金碧輝煌的沙灘與花卉油畫,突然盡皆自己掉轉了個邊,露出了背後釘住的莎草紙!

  一幅幅巨大的移涌路標,就這麼懸掛在教堂的高低各處,而上面的見證符,赫然都是從液體波紋符號中伸出的手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