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普侖先生?」
「好像很久沒見過他在公眾視野里露面了。」
「他出席到場已是勉力強撐,這樣恐怕不太妥當。」
在場的聽眾自然都認識他,只不過在站起來之前,很多人沒注意到他今天有出席。
應當說這位指揮家已經贏得了音樂界很多的尊重,雖然半路出家,但樂團迄今一系列的神級現場,都與他背後的辛勤汗水密不可分,新年音樂會上的男中音表現,也讓人印象極其深刻。
之前還有個別樂評人,指出他在正式演出中極少上台執棒,並揶揄稱這與他金融出身的「玩票經歷」有關,但很快就被論據翔實的反駁聲音群起而攻之。
一場交響樂演出,舞台上的表現對聽眾來說是全部,但對藝術家來說,超過八成的因素在排練成效上已經決定,這與「台下練琴-台上表演」的獨奏邏輯是一致的。
而聽過卡普侖走台排練的人士已不在少數——與團方關係親密的一批藝術家、樂評人、文化政要、以及「藝術冠名」合作夥伴的尊貴大客戶,都對他的業務水平與鑽研態度如數家珍。
卡普侖的音樂洞察力過強,對細節缺陷過于敏感,以至於甘願去當查漏補缺的幕後藝術家,把完美演繹的最後一擊交予他人。
他其實沒什麼攻擊性,如果是處在欣賞者的角色,別人的缺陷他很寬容很願交流鼓勵。
但他容忍不了自己手中出現瑕疵。
這種人對藝術過於敬畏,甚至到了有些病態的程度。
其實舊日交響樂團的忠實樂迷都想什麼時候聽他親自執棒一場。
但如願之事發生在當下,很多人心情卻變得複雜,以至於歡呼不起來。
卡普侖扶著一排排座椅挪出過道,他覺得自己渾身都在疼。
那種感覺就像被人持著長釘,對準骨頭縫裡不住鑿擊,或者用鉤子刺入關節粘連處,再將筋膜與血肉一寸寸挑出。
至少上百個部位。
「比起金融,我對藝術的自卑或許更甚,我總是過度清醒地認識到自身能力所缺之處,然後在面對行家時,識時務地退縮到後面…」
「一種出於理性認知的…自卑或自信的矛盾體?」
「有的時候他們局限於自己專業曲目一隅,腦子裡對浩如煙海的嚴肅音樂作品儲量未必有你豐富,對各種演繹方式的熟悉程度也未必有你信手拈來。」
「相信你的耳朵,相信你的專業學習成果和鑑賞經歷的積累」
「如果你的時間比別人更少,那麼有些遲早要跨出的步子,你需要跨得更早。」
不得不說走神有點嚴重,但在音樂尚未響起時,為了應付疼痛這利大於弊。
聽眾靜靜地坐著,目光跟隨蹣跚的身影一路移動。
「藝術家上台時應該鼓掌」是條市井庸人都知道的常識,但就這麼被所有人忘記了。
在卡普侖快走到指揮台時,唯獨唱片公司的技術人員反應了過來,按下了啟動錄製的開關鍵。
卡普侖把總譜擱到了譜架上,打著冷顫翻開封面。
一小會的動作,背部已經冰涼一片。
他從指揮台的孔洞裡抽出了一根十成新的,幾乎沒人用過的公共指揮棒。
這個動作讓樂手們條件反射般地執起了樂器,聽眾們開始清理最後的零星咳嗽聲。
卡普侖雙腿在顫抖,但他的右臂凝重而穩定地將指揮棒舉了起來。
二三十個聲部的動機、和聲、對位關係和表情術語在他腦海中閃過,這些平日演練了無數遍的畫面一瀉千里又剖決如流,最後停留在了與作曲家本人的對答片段上。
「這裡的開場氣質該如何呈現,才能讓聽眾感受到所謂『威懾感、審判感、史詩感』?」
「如果說《第一交響曲》引子是『悄無聲息地降臨滲透』,那在這裡,你不妨試試『從寂靜中突然撕扯而出』。」
胸膛上下起伏,卡普侖緩緩閉眼又睜開。
手腕在空氣中繞出提示拍,然後輕而果決地往下一探。
突如其來的不安震音被弦樂組傾瀉而出,從ff的力度跌落為強弱不穩的背景。大提琴與低音提琴以更強的fff力度,奏出粗獷有力的c小調「詰問動機」片段。
第一樂章,葬禮進行曲,莊嚴的快板。
狂暴、不安、極具戲劇性。
聽眾覺得自己的靈魂瞬間被擊穿了一個口子。
生而為何,生而如何,又有何種過往值得被銘記?
「詰問動機」以斷裂的形態做初次運動,極端靜止與極端快速穿插結合,閃耀著鋒銳氣息的黑色光芒。
某種預示性的畫面莫名從聽眾眼前浮現:黑暗籠罩的寂寥墓地之中,突然輝光破曉,土壤皸裂,石碑顫動。
現實中不可能發生之事。
但這個畫面似乎只是倒敘的劇情,很快就隨引子結束而淡褪。
樂曲進入呈示部。
「如果死後之景可以親眼目睹,我希望能看到自己莊嚴地躺在花環和花朵之下。」
作曲家手稿扉頁上的某些話語在心中一閃而逝,他左手給出示意拍點,雙簧管與英國管(中音雙簧管)奏響第一主題,從全音符開始,呈艱難的長線條向上攀升,帶著幾分肅殺的拷問意味。
單簧管、圓號與小提琴接連疊置進入,而低音提琴的「詰問動機」,始終在陰影之下遊走掃蕩,形成疾風驟雨般的復調對位。
連接句,全樂隊進入連續下行。
兩小節灰暗小調音階,再兩小節更緊張的半音階。
和聲的色彩衝突繃至極限,天際出現了定音鼓轟隆隆的不安滾奏。
「嚓!——」
雙臂上揚帶出的痛感鑽心剜骨,以此換得大小軍鼓齊齊砸落,二三十根銅管仰天咆哮,大鑼與大鑔叩擊出石破天驚的刺耳聲響。
卡普侖覺得自己視覺開始有點模糊了。
這才短短一會。
不過,算是很次要的因素。
初次的掙扎漸漸平息,低音提琴徘徊的三連音,讓色彩過渡到足足相差七個調號的E大調。
控拍謹慎而輕柔。
小提琴奏出田園牧歌風格的第二主題,圓號以四部和聲作為對位。
溫暖的四度跳進,質樸的上行音階,悠揚婉轉的迂迴飄落。
作曲家在這裡一如既往地歌頌生命與大自然,如重逢當年校園時代的晨光與青春年華。
短暫的寧靜氛圍後,引子的不安震音與「詰問動機」再次出現。
每一位逝者在入葬前,都該受到這種莊嚴的詰問,也必須作出回答。
毫無疑問包括自己。
他揮舞節拍,第一「拷問主題」加速呈示,樂隊在強拍給予堅定的支撐,引出銅管組充滿希望的、如號角般的第三「抗爭主題」,小提琴奏響強硬的附點下行音群作為對答。
這些動機很快衍變為龐大的呈示部主題群,以聖詠風格的程式交融作結。
汗水從額頭低落,他的身體帶動手勢微微起伏,低音提琴的沉重步伐逐漸變弱。
展開部從小提琴開始,C大調的抒情樂段,以第二田園牧歌主題作展開。
長笛與單簧管承接了安寧的思緒,調性下移至B大調,它們勾勒著暖色調的暮光,但升re音的突然還原,將聽眾拖入了寂寥的b小調黑夜。
在弦樂組黯淡而沉寂的反覆音群中,卡普侖引出了極為特殊的一組木管合奏。
儘管不是第一次,但他仍然驚訝於作曲家直擊心靈的配器洞察力,低音單簧管和中音雙簧管的組合,讓流淌而出的旋律似在黑夜中孤獨地穿行。
在這寂寥的脈搏與呼吸中,他忍不住在反覆地想。
他在反覆地想,葬禮所構成的要素,真是人類最本質的悲哀基調。
他在反覆地想,那些惡作劇的人生本來沒什麼值得稱道的地方,卻惹得生者也不斷聽見它,聽出無數匆忙又不值一提的蹤跡。
弦樂再度出現不安的附點下行,號角之聲滿山遍野吹響,直至引子「詰問動機」呼嘯而來,他全身繃緊地揮手斬落——
大鼓、鑼與鑔的兩聲暴力叩擊,和定音鼓的下行八度落槌,狠狠地將午夜的淒迷游思砸得稀巴爛。
氣氛過於不詳且突兀,聽眾們被嚇得心神俱裂。
弦樂組戰慄著以半音階下行,化為稜角分明的附點節奏音群,長號與大號吹響曾用作穿行黑夜的旋律,長笛、雙簧管與單簧管穿插其間,呈現出遊移不定的三連音碎片。
當音樂發展到接近混亂的失控時,圓號開啟了「末日經」的莊嚴動機。
這條來自格列高利時代的繼敘詠素材,是一顆至關重要的種子,此時雖然曇花一現地消失在風雨飄搖中,但它將在末樂章中開花結果,承接莊嚴的「復活眾讚歌」。
不過聽眾至少發現,一般葬禮進行曲悲愁的基調,在這位指揮家先生手下已被全然摒棄,只剩劃破黑色天穹的利刃與閃電,讓世間萬物在白晝下纖毫畢現。
再現部的主題群,比呈示部展現出了更為精妙的對位關係,卡普侖覺得自己在總結著什麼東西,階段性地總結,他認為那張「鏡面」應該被擦拭得還算潔淨無瑕,應該能從一個更高的角度,觀察到逝者的整個一生從其間反映出來。
關於死亡的命題伸手可觸,宛如登臨絕頂般濁氣盡散、蕩然無遺。
他想和朝夕相處的樂手們交流一下眼神,但發現視野里似乎瀰漫著油霧,全然看不清大家的五官。
如之前所想,這對於指揮家不算最重要的因素,疼痛和虛弱反倒更加礙事。
但畢竟意味著,已經有一部分身體已經開始死亡。
好在耳朵沒先死。
於是他又突然想到了唱片這種東西。
其實錄音並不是可以無限回放的,每一首作品,人一生中能聽的次數存在一個限值,聽一次,就少一次。
他覺得如果時間再多點,至少還有一批喜歡的作品,能再好好多聽一遍。
探討關於死亡的哲學是一回事,想不想繼續活著是另一回事。
但如果別無選擇,給別人多留一套唱片,感覺也倒不錯。
也許後幾個樂章,自己還能錄得更好一點。
再現部尾聲,在豎琴與低音提琴不安的葬禮步伐中,長笛和雙簧管的C大調和弦突兀刺入,又在持續聲中降低了mi音。
生硬的大小調強制拼湊,帶上了一絲不詳的警戒意味。
作曲家的故意為之。
在圓號突如其來的減七和弦下,全體樂隊下行奏出疾風驟雨的半音階句,第一樂章結束在了兩聲微弱的撥弦之後。
如果這只是一首描繪葬禮的交響詩,它的成就和特質也已足夠和《第一交響曲》比肩。
交響大廳鴉雀無聲,聽眾被第一樂章這種駭人的氣氛,栓得無法挪動脖頸。
就像一篇崇高的長詩,崇高得過於可怕;就像一篇可怕的長詩,可怕得過於崇高。
聽眾覺得無法大口呼吸,但卡普侖在重重喘氣。
他從口袋中掏出小瓶,一連倒出了六顆綠色小藥丸,直接放入口中嚼碎。
藥丸破裂的嘎嘣聲在這種場合有些奇特,一小部分人從凝滯中抽離了出來,他們的目光轉眼間帶上了深深的擔憂。
因為卡普侖雙手扶著指揮台杆,陷入了長時間的靜默站立。
其實這20多分鐘的時間,已經是他這數月來消耗最劇烈的活動。
但《第二交響曲》後面還有超過一個小時。
他已經三分鐘扶著欄杆沒動靜了,或許可以有個人上去,建議他先躺著休息一會,即使等一個小時也無妨,但一時間也沒人敢開這個頭。
樂手們靜靜地坐著,到了第四分鐘的時候,已經有聽眾開始考慮要不要鼓掌了。
因為這完全可以算是一場傑出之作的神級首演。
壓抑了太久的咳嗽聲開始響起,有些窸窸窣窣試著鼓掌的苗頭也開始出現。
正在這時,第6-8排包括尼曼、席林斯和斯韋林克在內,有幾位大師站了起來,轉身面向幾個方位的聽眾,張開雙臂,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再回頭重新坐好。
雖然樂曲還未出版,但出於私交的關係,加上第一樂章的完成時間偏早,他們看過這個樂章的總譜。
范寧在末尾註明了「至少休息五分鐘的時間」,用以暫時忘卻那個過於可怕的事件。
大部分聽眾還不是很理解,不過大師的提示讓他們恢復了正襟危坐。
終於,卡普侖重新抬頭了。
指揮家鬆開握住的欄杆,在一片裹著油膜的視野中,手指摸索放到了總譜上,將其緩緩地合上。
已經不能看了,不看也行。
只是剛剛上台前,沒有多看妻子女兒幾眼,這多少有些讓人難過。
這一舉動還是造成了大半聽眾的誤解,不過他再度抬起了指揮棒。
而且,乾枯發焦的臉龐上,居然浮現出了一絲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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