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我可以留言嗎?」
5月21日晚的第四場「生而愛樂」系列音樂會,中場休息時間,一位穿著改制灰舊棉襖,頭頂的黑氈帽下露著幾根染色頭髮的青年,看到了走廊上的留言牆、櫃檯、鋼筆與特質貼紙後,有些猶豫地問向一位女性工作人員。
自開幕季的第一場《降b小調第一鋼琴協奏曲》始,留言牆已經有了40多場海報,往前延伸超過60米遠了。
「聽眾都可以留言,先生。」
登記領取完的三十秒後,一場白色貼紙粘到了今晚的演出海報下:
「我討厭被任何人說教,除了台上的音樂家。」
當捏著票根的聽眾在走道上閒逛時,不免有人會注意到包圍交響大廳的留言牆。
幾場下來,越來越多的初次聆聽者,尤其是占主體的勞工們留下了貼紙。
這個年代的大多農民和小販都不識幾個字,但勞工、學徒和小文員卻是受教育程度相對高一些的階層。
儘管限於文化水平和藝術修養,他們較難形成鮮明的觀點或專業的論述,但至少能遣詞造句,表達自己的直接感受。
大部分內容簡單直白,直抒胸臆:「太好聽了」、「罕見的感動」、「向音樂家們致敬」、「我希望下次還能買到票」。
字跡也歪歪扭扭,談不上體面優雅。
但隨著這些勞工們的貼紙逐漸變多,人們發現有不少口語化留言,在細細品味之下卻十分具有哲理意蘊。
「話語結束後,音樂出現了。」
「在聽到真正的美好後,我發現過往的人生一塌糊塗。」
「我開始迷戀善良。」
這段時間留言牆的討論一直在如火如荼持續,但藝術界和媒體界對於「生而愛樂」系列音樂會帶來的爭議後續討論,總體陷入了某種詭異的沉默狀態。
直到5月中旬的一篇《霍夫曼留聲機》專題報導,真正意義上的轉折點才開始出現。
這篇報導的源頭,同樣是來自特納藝術廳的留言牆。
它的標題,來源於一張之前新年音樂會海報下不太起眼的貼紙:
「一部被忽視的教案:「卡洛恩教學法」或「寧式教學法」。」
他們的首席研究學者對這句話里的命名方式產生了興趣,於是在一番刨根問底地探訪後,有了這篇專題報導:
「那場震撼的新年音樂會已經過去挺久了,很多人對其帶來的極致審美體驗理所當然。是啊,因為它出自卡洛恩·范·寧之手,出自舊日交響樂團之手,出自數位大師和著名音樂家熱鬧非凡的聯袂演繹……」
「於是,有一個放在顯眼處的事實也被「理所當然」化了:《c小調合唱幻想曲》的升華方式是合唱,極致的歡樂也是來自於合唱,它是這部偉大作品的靈魂所在,這不錯,可諸位是否知道,合唱團里的那些孩子們沒有任何音樂基礎!就在登台的三個月前,他們還在一塌糊塗的原生家庭或昏天暗地的機械工廠中度日,除了一副條件比平均線稍好一些的嗓子外別無他物!這一切,都是源於他們在接受「音樂救助」的過程中,用到了「卡洛恩教學法」或「寧式教學法」!!」
「當意識到這一點時,我們對「音樂救助」的固有認知就會被徹底打破,我們此前認為這無非是「兜底」性質的基礎音樂教育——讓孩子們在業餘生活里唱唱歌,初步感受到音樂的美好……可事實截然相反!短短三個月的訓練後,他們在新年之交成功擔任起了那部作品的最後一塊拼圖,並且是拼圖中最為光輝絢爛的部分,這根本不業餘!這比專業還專業!!」
「而更驚訝的事情在於,當進一步了解「卡洛恩教學法」的結構時,我們發現它前中期竟然不教五線譜,不教基礎樂理,甚至不用鋼琴,只需一把音叉就能開始教學,這簡直顛覆了音樂教育的基本常識!范寧先生在設計它時所考慮的是孩子們最壞的基礎條件,其原理在於「音樂本能激發」和「內心聽覺訓練」,由於「人聲是最好的樂器」,青少年交響樂團也同樣需要上這門課程,在第一單元時,他先是引入獨創的「十二音手勢」……」
這篇《霍夫曼留聲機》的專題報導篇幅非常長,對於范寧編寫的「柯達伊教學法」總結得也非常詳細,而後面的話題從「附屬合唱團」擴展到了「附屬交響樂團」,並強調了他們有著同樣的出身。
於是在報導結尾處,該首席研究學者發人深省地指出:「這就是我們此前爭論的可笑之處!出身「勞工、匠人、僕從、小販或農民家庭」的樂手登上舞台,為「勞工、匠人、僕從、小販或農民們」演奏具有職業水準的交響樂,然後輪到紳士淑女們在一旁冷嘲熱諷,多麼令人羞愧的事情!」
「退一步說,即使他們真的不諳禮節,賞樂無能,我們也應該反思帝國的音樂教育為何沒能讓他們沐浴在藝術的恩澤之下,為何公學傳承延續多年,卻沒創立出一套能像「卡洛恩教學法」般化腐朽為神奇的音樂教育體系!」
這篇專題報導最先並未引起市民的注意,而是在學界廣泛傳播了出去,從音樂教育人士的思考,到整個學院派和貴族圈子,最後才繞回藝術界的其他領域,最終引起軒然大波。
由於范寧是聖萊尼亞音樂學院的榮譽教授,又早有過四堂影響力極大的音樂理論公開授課記錄,一時間,向校方打探這位教授行程,或尋求訪問交流的學者、教育家不絕如縷…
在「卡洛恩教學法」或「寧氏教學法」的聲名於國內外廣泛傳播之際,范寧本人卻仿佛置身於風暴的中心風眼。
這項曾經心心念念的事業,他設計完了圖紙,也指導完了建造要點,卻一直沒有回頭看一眼它建成的模樣。
在平靜、專注、又帶著莫名陰鬱愁悶的心境中,范寧度過了一個月再一個月,甚至於後來,連特納藝術廳的同伴們能和他說上話的次數都越來越少,雖然他仍在辦公室、起居室、美術館、後山與周邊街道散步區域過著幾點一線的生活。
新曆914年6月29日的一個暴風雨的夜晚,范寧完成了他的《c小調第二交響曲》。
在提筆合頁後,他凝視著窗外的電閃雷鳴許久,然後緩步走進起居室,面朝下方地趴在了自己柔軟的大床上。
也就是在幾乎同一時刻。
夢境中的一處隱秘之地「混亂天階」。
這裡永遠堆砌著成千上萬道透明階梯,其糾纏方式之複雜完全超出了人類思維所能理解的範圍,淡青色的流光在其間閃爍,下方是無窮無盡的風暴。
「現在,你們可嘗試著向祂祈求一次,我可保證你們一分鐘的相對安全。注意,我只是暫時壓制了祂的污染,避免占卜的直接下落式問法,祈求給予相關聯繫的啟示即可。」
快速而低沉的聲音主人,正是討論組組長、特巡廳廳長波格萊里奇。
但在數十位下屬看來,領袖目前在「混亂天階」中的形象有些奇怪。
他富有特徵的懷舊丹寧色雙排扣禮服、直立短髮、灰色手套、以及提歐萊恩北方人的典型五官都依稀可見,但整個人卻不是立體的,只是一個平面被豎在了台階上,就像一張帶著油層或電流的卡片。
而在這層台階的對面,『災劫』那詭異似鏡面的雲朵形象,同樣也被扁平化為了一張豎立的卡片。兩者中間懸著一把狹長的彎刀,金色的柄,黑色的鞘,青色絲帶的下緒,青色風暴紋樣的鐔。
「災劫」原本並非「災劫」,祂的神名是發瘋後變化為此的,祂曾象徵概率、因果與聯繫,但如今所有注視者能觀測到的全是關於厄運、凶兆和劫難的景象,這些景象會直接從宿命層次將注視者污染。
在將殘骸收容進「混亂天階」後,波格萊里奇足足花了近300天的時間,才將其污染和逃逸特性穩定,又布下了以「刀鋒」為核心禮器的高位格秘儀,製造出了今天可以向其暫時祈求的機會。
「是。」何蒙不敢怠慢,他直接飄到了「災劫」的平面形象之前,想像著自己在夢境中「閉上眼睛」,再讓靈性全部纏繞裹覆其上。
「關於器源見證之主『舊日』的啟示與聯繫……」
「關於器源見證之主『舊日』的啟示與聯繫……」
對於如此隱秘又高位格之物的信息祈求,若換作任何一種尋常的占卜或秘儀方法,都幾乎不可能收到任何有用的啟示,除非秘儀的核心使用禮器是「災劫」。
數個呼吸的誦念祈求後,他重新「睜眼」,於是那道油層平面中的雲朵,無數道堆疊嵌套的鏡面開始閃爍變幻起來。
絕大多數鏡面的景象仍然難以辨析,除了一處如水波紋的圖景。
那好像是個城市俯瞰圖,街道、山丘、工廠煙囪、鋼鐵支架、民宅群落…而中心位置,是占地寬闊的一處建築,其優雅舒展的線條極度富有藝術氣息。
「特納藝術廳?」認出特徵的何蒙訝異出聲,他旁邊的巡視長岡和身後數名高級調查員皆露出了驚訝之色。
一個名字浮現在了眾人的心中。
「順著聯繫進一步調查核實,我解決『紅池』的麻煩尚需一段時日。」
波格萊里奇眼神中的驚訝一閃而過,但語氣仍舊平靜。
這世上很難有什麼值得他大驚失色的事情。
他憑空揮了揮手,於是亮銀色的刀鋒從懸空的刀鞘中抽開,數道暗金色的流光出現,景象膨脹又塌陷,「災劫」恢復了立體,卻成了一堆體積不等的散亂霧團。
似強烈的氣流吹進油層,這些霧團被他裹挾著進入自身所在的「卡片」,就像進了門後一處不存在的空間。
「為什麼是他?」
領袖帶著「災劫」消失後,岡巡視長面露思索之色地開口:「范寧的這條調查線原本只是和音列殘卷、文森特與失常區有關,難道,『舊日』也與他有關?」
何蒙也覺得事情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如果這兩件原本在己方視野里完全獨立的事情也能聯繫到一塊去…
那是不是『畫中之泉』與『隱燈』的問題,以及瓦修斯失聯的問題,也可以考慮和范寧的線索合併思考,重新審視了?
「他這樣幾乎是未來確定的『新月』的存在,扯上文森特的事情已經處理起來夠微妙了,今年末B-105失常區的二次調查計劃,該以怎樣的態度與他相處,領袖至今也沒有給個明確的指示…『舊日』…『舊日』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存在?為什麼他又會和『舊日』扯上關係?」
「舊日交響樂團。」身後的一位高級調查員突然出聲提示。
夢境中有數人眼前一亮。
對啊,之前文化與傳媒部報告的時候就留意到的事情。
這位范寧指揮,註冊了個帶有「舊日」神名的交響樂團,然後在世界範圍內弄出了如此大的動靜,在世人的記憶中留下了如此深刻的印象。
舊日交響樂團已躍居一流職業樂團之首,可以說是僅次於世界十大頂級樂團的「第11名」存在了。
所以導致了「災劫」景象中這種強聯繫的啟示?
諾瑪·岡的眼神有些驚疑不定起來。
她剛開始看到景象啟示時,第一反應就是自然而然地認為,范寧可能知道「舊日」殘骸下落,這位神秘的見證之主,連波格萊里奇先生都對祂知之甚少,所以領袖剛剛才會有微弱的驚訝,祂竟然會和范寧有莫名聯繫?
不然為什麼「災劫」認為,特納藝術廳的俯瞰圖和「舊日」有關?
可是…
見鬼了。
是因為特納藝術廳的駐廳樂團是「舊日」交響樂團,所以「災劫」的鏡面中出現了它的俯瞰圖?
就這?…
領袖花了這麼大力氣,就這?
諾瑪·岡感覺這簡直就是在開玩笑。
「范寧為什麼要用『舊日』起名?」何蒙思索片刻,出聲自問。
「他對這位見證之主感興趣。」
人群中烏夫蘭塞爾特巡廳分部的薩爾曼開口了。
聞言,諾瑪·岡轉過頭去,眼神變冷了幾分。
「詳細一點。」她盯著這位調查范寧的主要地域負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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