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潔淨的溫水自蒸汽管道預熱後,從水龍頭流出,被范寧捧於雙手,澆於臉上。
這裡是特納藝術廳一處公共盥洗室外面的洗漱區,它有著一塵不染的大理石台面、寶石藍澄澈質地的玻璃水槽、金燦燦的旋啟式香波取用閥,以及更裡邊一排精心護理的鮮花圍欄。
四周牆體與天花板上,帶著暗色鎏金紋飾的燈格與明亮的水晶燈箱穿插結合,搭配出了高貴而內斂的光影觀感。
「鎊的裝修預算,多少有點不一樣。」范寧掏出絲巾擦乾臉上和手上的水漬,站在典雅的衣冠鏡前稍稍整理頭髮。
11月28日,首場演出日,主體工程的部位匆忙投入使用,之後要想往更精細處延伸,恐怕至少再備上兩倍的鈔票。
而且在比對和實地考察一些桉例後,范寧深感這同樣是一個無底洞領域。
「『豪華』規格和『宮廷』規格之間仍有較大的鴻溝,若我照著後者去施展,恐怕得在金額後面加一個0起步當然,藝術場館不能和鑲金戴玉的宮廷風一樣,什麼值錢的用料都往上堆砌,現在這樣的品位恰到好處」
范寧戴上淺色的無襯皮手套,執起靠在台邊的手杖,信步朝外走去,走廊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前方數位打著筆挺領帶,穿華貴西服的紳士與他照面相望。
「哦哦,看看這通透而浪漫的薰衣草色琺瑯!」為首的中老年男士眼前一亮,「范寧指揮,我說過,這肯定會是最後點睛之筆,如果不多做這個考慮的話,您今晚在公眾面前的完美行頭總會留下點遺憾。」
「拜倫·肯特伯爵先生,老實說,我未經太多考慮就直接採納了您的品位。」范寧笑著向這位肯特汽車公司的掌舵人道謝,再依次同另外的紳士握手,他們中間包括了古戈瓦集團和皮奧多酒莊集團的兩位高層話事人,以及另外幾位大工廠主。
之前在開幕演出這一天還未到來,幾項禮遇還未見效果之時,肯特伯爵就已經覺得,自己的滿意程度到達了最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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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那兩家潛在的冠名財閥集團,也在期待新年早點到來。
因為肯特汽車的客戶們,收到贈票與邀請函簡直太高貴了!
當然,被鄭重邀請出席這樣規格的活動,事件本身就很高貴,但是信函中還有每人獨一無二的針對性抬頭、優雅地預設客戶高品位的措辭、范寧指揮的燙金落款甚至大客戶還附帶收到了一小根純銀的、刻有舊日交響樂團小字的指揮棒模型紀念品!
這就
金主們的反響異常之強烈,不少人已加購新單或在上流社會圈子內轉介紹,一時間產能較低、本來就有點供不應求的幾款豪華車型,訂單直接排到明年3月份去了。
雖然5000鎊+豪華汽車的贊助方案已經被藝術冠名取而代之,但肯特伯爵先生不由得親筆寫信表達感謝,並以私人名義購買贈送了范寧指揮一根價值2000鎊的手杖——奢侈品的價格永遠令人費解,這個數額再高點,已經可以來一台入門款的九尺「波埃修斯」鋼琴了。
它的杆體是棕色硬木杉質地,強調莊重而凝然的線條造型,但范寧所握住的杖柄是一塊精湛深沉的深紫色琺瑯,杖圈處則採用了在上世紀中葉風靡一時的璣鏤工藝,以精繁凋工呈現著靈動舒捲的茛苕葉及藻井紋飾,就連束套和腕帶都點綴著寶石的閃爍微光,以彰顯往昔貴族威嚴而優雅的獨特氣質。
「懷舊而高貴的德比依設計樣式。」旁邊一位銀髮紳士開口,「范寧先生也成為了我們古戈瓦集團的客戶,在下感到榮幸。」
「每天思考該挑選怎樣的手杖出席社交活動,本來就是比一日三餐吃什麼要更嚴肅、審慎的問題。」旁邊的大工廠主們紛紛附和。
「晚上六點。」范寧啪嗒一下合上懷表,「那麼,諸位先生,我們可先從這裡移步去往美術館區域,交響大廳的首場開幕演出會比慣例推遲一小時,九點開始。」
「指揮先生先請。」
「您這樣的安排讓我們更加從容。」
如今的特納藝術廳俯瞰圖從原先的「l」變成了更大的「b」,原有的美術館位置僅僅在後者的左下部分。
在豐盈而柔和的花草香氛中,眾位紳士踩著地毯一路穿行,期間路過檢票大廳上方的二樓廊道時,肯特伯爵往下看了一眼,那裡有里外三層的賓客正在欣賞一台漆黑錚亮的加長版豪華轎車,他笑得眼睛都眯了起來。
六點接受入場檢票,是提歐來恩音樂廳和劇院的慣例,一般來說,人流的高峰在七點到七點半。
這次不同,演出推遲了一小時,反而大家還到得更早更集中了,因為今日六點還是范寧定下的雙月美展開館時間。
樂迷們紛紛選擇從檢票大廳繞行至美術館,音樂會門票可代替10先令的美術館通行門票,而且這座藝術場館各處也有太多值得駐足欣賞的東西。
美術館入口的上方,懸著范寧親自擬定標題的巨幅海報:
「聲色·光影·一瞬追憶——新曆913年末雙月印象主義美展」
在音樂會未開始前,這裡的人氣比檢票大廳那邊更加火爆,六點二十分時,限流措施就已提前啟動,那些沒提前打通關係,搶占合適拍攝機位的中小媒體,這下連一張能看清內容的照片都拍不出來了。
今日來捧場的文化界各領域人士實在太多,部分平日熟稔的藝術家與范寧交談幾句後,就先行去交響大廳那邊候場了,倒不是對畫展沒興趣,而是這裡每日開放,會一直持續到12月下半月,不急一時去在人群中走馬觀花。
看畫這種事情,其實與音樂會有相同之處,公共場所中的私人體驗,有時需要騰出一些身體和心靈的空間。
美術館原先一樓的流動展廳區域做了改擴建,此次以數個並列的狹長s形動線來陳列這240幅作品。
「《關于田野的氣流與暖意》,文森特·范·寧,新曆894年5月。」
「鄉村、原野、樹叢、山巒…色彩熱情地旋轉,空氣中似流動著暖風。想像透過爐火、烈陽或酒精燈焰下的高溫氣體觀察前方的感覺,景象出現扭動,就如蕩漾的凸透鏡,這有些誇張,但你不得不承認它有助於銘記初夏的一瞬光影。此為印象主義的起源之作。」
「《村落的冬日印象》,皮沙羅·庫米耶,新曆912年12月。」
「筆觸是情緒,很重,很快。陽光的冷暖色對比中充滿中間調子的過渡,想像站於冬季陽光之下,總體體感是寒冷的空氣,但肌膚向陽處卻充滿熾熱與溫情它捕捉了外光的飽滿,這很難在室內感受得到,或許我們應該多出去走走…」
每一幅畫作的右下區域,在某一視線合適高度處都有卡片上的一小段引言,這是范寧所作的導賞。
熟知藝術史發展規律的范寧心中明了,印象主義起源和流行的客觀原因,既有攝影技術對寫實主義的衝擊,也是因為工業潮流下的出現了新的社會階層。
他們受到良好教育,接受新的人文與哲學思潮,有新的審美品味,有強烈的發聲欲望,也有可觀的收藏購買力。此前「暗示流」的小部分擁躉,他們中間就占了多數。
范寧導賞的最主要群體,就是針對的這一撥人。
他的導賞方式無疑是巧妙的,總體而言不予主觀評價,避免「人文底蘊深厚」、「色彩運用極美」、「線條富有衝擊」、」「構圖端莊穩定」這一類主觀性強又無法證明或證偽的措辭,也不談過於專業的東西。他先是客觀描述畫作上的重點內容,是什麼特點就是什麼特點,這無法誇大其詞,然後予以奇妙的想像提示,並以引發共鳴的私人感慨作開放式結尾。
此刻,不僅工業紳士和中產階級們感受到了這些光影與情緒的魅力,就連很多學院派的美術家都紛紛駐足、觀察、感受、思考。
是的,學院派,范寧在聖塔蘭堡的走訪安排中,照樣十分重視傾聽他們的想法,並充滿誠意地邀請了很多學院派畫家位臨指導。
很多人認為藝術史中的印象主義者是「懷才不遇」方,學院派則是盲目自大的「施以迫害」方,而後面印象主義的崛起,是狠狠地打了學院派的臉。
——這是一種扁平化的不客觀認知。
實際上,藍星上的印象主義畫家們一直都在積極策展、成立團體、拓展渠道、尋求媒體和收藏家的合作,爭取學院派的理解以及藝術投資市場的認可。而學院派每次對待印象派畫家的新作品展覽,都有在重新認真感受、理解和評價。
評價結果有「從負面到正面」的過渡過程,而且有時不那麼平滑,但不是非黑即白的。
他們並非完全對立,而是動態變化的概念,前世印象主義的革新精神內核,是從以前古典到浪漫主義的突破中一路成長起來的。而他們對色彩的運用,也是建立在學院派漫長的研究凝練之上,建立在現實主義思潮與巴比松畫派對自然光線的探索基礎之上。
——辯證地去理解,浪漫主義風格中本就包含著印象主義思潮誕生的一切因素。
范寧正是因為有過一世的「後來人」經歷,能看清曾經藝術史發展的背後規律,所以他在這個舊工業世界能夠跳出流派之爭,以更廣闊的胸襟去團結可以團結的力量。
那麼如今,藝術時代的革新進程,就在一位位個體審美的悄然轉變中,開始往前推動了。
范寧花了比自己喜好更多的時間接待這些工業紳士。
在他看來,被轉移進自己口袋的這些資金,都是在為將來「音樂救助」和「藝術普及」計劃的真正推行打基礎。
這讓他的相處與言辭多了幾分更真誠的意味。
當然,這些工業貴族們也十分懂得社交禮節和世故,在范寧與中央、地方文化部門的政要以及數位知名藝術家、收藏家、評論家碰頭後,他們被作了引薦,打了招呼,交換了名片,便表示先自行觀展,待會音樂會上見了。
接下來范寧陪著漢弗來司長一行,將整個藝術場館繞了一圈。
帶領參觀是禮節,而且他們是帶著任務來的:交響樂團排名考核中的第一項「駐團場所」硬體條件評估。
大約七點出頭時,范寧獨自一人重返人頭攢動的美術展廳。
他看到克勞維德、馬來、庫米耶等人帶著帽檐過低的禮帽,混跡在觀展人群中觀察欣賞者的表情,突然覺得有趣想笑。
出價收藏者總是在畫展中後期才開始流出意圖,到時候就輪到賓客觀察他們的表情了。
正當范寧思索,是留一個小時回後台排練,還是留一個半小時的時候,突然,一隻冷得像屍體一樣的白手套拍在了自己肩膀上。
「范寧指揮,祝賀開業。」男子的聲音陰柔,但挺客氣。
一股寒意透過衣物浸入范寧皮膚和血液,頃刻間心中連同全身打了個冷戰。
自己真實身份的第一次感受,實際上的第二次感受。
他轉過頭,看向對面的三人。
為首的紳士戴寬闊硬頂帽,身材高大,皮膚蒼白,緊緊抓著亮銀手杖,旁邊是金髮鷹鉤鼻男人,和身穿高領披風、手持摺扇的溫婉淑女。
「何蒙閣下,薩爾曼隊長,歡迎位臨至此。」范寧優雅行禮,「這位美麗的小姐是?」
特巡廳一行的出現在范寧預料之內。
作為討論組授予的「波埃修斯」提名藝術家,這麼重要的動靜,也是帝國藝術事業中的一件大事,各官方組織派代表來道賀是正常的,此時那位克里斯多福主教還在人群中饒有興致地看畫呢。
但這不代表范寧心中沒有警惕。
「尊敬的范寧會長,您可以叫我安娜。」女子輕搖摺扇。
職業性的柔美聲音一出,沒等後面的名字,范寧就先知先覺地想起了。
薩爾曼隊長的專職聯絡員,一位心思慎密的調查員,自己和她通過電話。
范寧作了個請的手勢,帶他們從頭進入畫展的動線。
三人和正常賓客一般,穿行觀看油畫,不時駐足停留。
「這240幅畫作對光與影的理解探討堪稱美妙,甚至有幾張具有神秘主義傾向,諸位應該清楚即使是藝術界中的無知者,也會因為高靈感而偶爾感受到世界表皮之後的異質色彩,當然我已經把過關,作為公眾藝術場館,我們總要防範過於露骨的怪力亂神甚至是邪名風險,諸位在此類問題上應該具有更豐富的甄別經驗…」
范寧坦然地將三人引到幾幅高靈感畫作跟前讓他們欣賞,並持續低聲作著介紹。
安娜不斷地「嗯嗯」出聲回應著他,另外兩名紳士則僅僅偶爾沉默點頭。
幾人步子的挪動比較隨意,有時是范寧在前面引導,有時是跟著三人在後方介紹。
何蒙的目光掃視著牆上的畫作,並未有額外表示。
「巡視長閣下,那邊沒有畫。」
在s形動線的一處中點位置,何蒙將步子邁向了岔路,其仍然有賓客光顧,但是比觀展動線上的人要少。
「那裡是以前陳列裝置藝術的幾個小圓展廳…」三人腳步未停地進入其中一個房間,范寧緩緩跟上。
何蒙站在一面靠牆的商品櫃前,將手伸了出去。
「坦白說,這次清走走廊上堆積的雜物,費了我們不少力氣,現在這裡用來販賣小紀念品,您面朝的隔壁那間則是賣飲料副食。」范寧繼續不緊不慢地介紹。
他控制著自己的呼吸與靈性狀態,但心裡不可避免地懸了起來。
因為何蒙現在站立的位置,離那扇暗門間隔不到一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