弔唁活動開始,聖雅寧各驕陽教堂的負責人,衣著樸素莊重的米爾主教上台致辭。
他對於自己能作為東道主,主持弔唁活動一事表示榮幸,對七位「波埃修斯藝術家」提名考察團成員的來臨表示歡迎。
在簡短的致辭中,他尤其強調了,今日活動形式是巴薩尼樂見之事,這位偉大詩人希望能在藝術靈感的碰撞和撫慰中,走完自己生命的最後一程。
這並不是一場類似尋常世人般,充滿單調的哀慟氣息的葬禮。
弔唁活動的第二項議程,是展示今日為「波埃修斯藝術家」提名醞釀所用的創作主題。
米爾主教莊重而蒼老的嗓在教堂迴響:「創作主題的最初範圍由討論組劃定,但在最終選擇之上,討論組委託巴薩尼從11條主題中選出一位『波埃修斯藝術家』逝去,新的提名誕生,以前者念想的道路為始,這是後人對藝術和文明的傳承」
看來瓦修斯沒說錯,還真是以音列殘卷素材作為創作主題了?范寧心中暗道。
特巡廳這真還是孜孜不倦地尋找能解讀音列殘卷,或是更音列殘卷有更強烈靈感共鳴的藝術家啊。
參加特巡廳聯夢會議後,范寧也知曉了一部分波格來里奇對待「波埃修斯藝術家」或具備高層次「格」的人的態度。
以其素材進行創作一事,倒不算暴露神秘側的秘密,反倒是自己若想進入世界頂級藝術圈的視野,或探尋到關於豐收藝術節的事情,這條路必須要走——自穿越之初起收到的關於「再現古典音樂」的指引,也符合目前的方向。
下面坐的熟人也有好幾位,利於風評,不是麼?
坐在參禮席後排的范寧不由得在想,巴薩尼選的是第幾號殘卷。
以自己現在的靈感和即興能力,就算是隨機指定一系列四部和聲進行,也能即興出言之有物的東西,但以音列殘卷為題再怎麼即興自然是不如它們背後指向的原作。
不會等下自己上去,又提前彈一遍《e小調小提琴協奏曲》的鋼琴縮編譜吧?
倒不是不可以全曲還沒有聽眾聽過,管弦樂作品自己上去用鋼琴也能彈,但必然伴隨著聲部的化整為零,尤其是倉促的瞬間調整比不上精心設計的改編版,無論是精妙的復調織體,還是作曲家的配器巧思都難以體現,效果都會打折扣。
「那人會躊躇,戰慄,受到驚嚇,向後退縮,最終昏厥。」調研主持者米爾主教退後幾步,站到聖禮台的邊緣,「但聖者塞巴斯蒂安會支撐他,他和六十三名大主教一起支撐他他們所有沐光明者都會支撐他並齊聲對他低頌」
米爾主教朝靈柩鮮花叢的後方抬手,那裡是唱詩班站立用的長階,再往後是用以分割不同高度廊道的刻有連環浮凋的石牆。
在低沉卻帶著奇異節奏的密傳頌念聲中,范寧感到「燭」的靈感如潮水湧來,從教堂穹頂投射而下的光線起了變化,明暗穿插交織的方式開始被打散重組。
「所以不該生疑,不該畏懼,那人本是受寵愛者,受聖洗者,那人本就秘密在身他當進入,去觀看居於其華美輝光之下的君王他未被摧毀,也未被焚燒。」
石牆聯排浮凋上,大量的明亮紋路暗了下去,而原本處於陰影中的細節開始可見,數次變幻後,原本精緻繁複的圖桉變成了一整排簡潔的符號。
低音譜號,五條橫線,音符從第四間小字組的G音尹始,先是升F、E、D的下行級進,再是B、C、D的上行級進,最後下落到低八度的大字組G音。
「人的一生中至少有兩次更接近輝光。」當眾人的目光都集中於這八個音符後,米爾主教蒼老的臉龐上浮現出追憶之色,「此條音列即為巴薩尼彌留之際所認為的,十一道主題中最接近神性的一道,詩人在此種情境下誕生的超驗啟示,無疑是最接近真理的啟示。」
音列殘卷第3號,巴赫《哥德堡變奏曲》(作品編號988)主題的前八個小節低音?范寧心中暗自思忖。若要說最接近「神性」,巴赫的作品還真是裡面最接近的。
當主題公布後,坐在第二排麥克亞當侯爵後面的羅尹轉過頭來。
她的目光穿過十多排弔唁者,與范寧短暫交織,並微笑著眨了眨眼睛,仿佛在問自己有沒有好的思路。
少女動人心魄的回頭一瞥,讓周圍不少弔唁者朝自己看了過來,范寧回應以無奈的神色,隨即低頭閉上眼睛。
巴薩尼選了首鋼琴曲的素材是好事,但范寧本來最希望的,是他能選上那兩首貝多芬奏鳴曲——理由很多:篇幅適中、自己前世舞台經驗豐富、傑出的戲劇表現力、穿越後也獨自練習過…
《哥德堡變奏曲》…如果能彈好,是絕對能夠爆殺全場的存在,但問題也出在「如果能彈好」上…這曲子實在實在太難了,而且自己荒廢了有段時間。
它是巴赫晚期的一部鍵盤作品,曾有一大段不受重視的時間,但幾百年後,它被後人視為是巴赫最重要的鍵盤作品之一,而且公認是音樂史上規模最龐大、結構最恢宏、地位最崇高最偉大的變奏曲。
它由首尾各一段優美的詠嘆調主題,外加中間三十個出神入化的變奏組成,巨大的篇幅內幾乎囊括了所有艱深的復調演奏技巧。
范寧練完過它,但前世有欣賞者在場時,他從未完整演奏過——從心理壓力的角度來說,他寧願連彈十幾首蕭邦或李斯特的練習曲。
在一些私底下的音樂聚會場合中,范寧興之所至,也只會挑幾個自己喜歡的變奏來彈給朋友們聽。
這可不比那些炫技作品,遇到什麼瑕疵時,手指順快點、或踩踩踏板、或砸得再響一點也能湖弄過去。
演奏巴赫的音樂,只要彈錯了一兩個音,甚至只是某個長音符的保持時長有出入,或某個同音換指的指法串了,聲部對位關係的肌肉記憶就會完全崩壞,然後腦子也跟著壞掉。
更恐怖的是,彈李斯特有點失誤,懂點鋼琴的人都未必聽得出,但彈巴赫有失誤?…對不起彈巴赫沒有失誤一說,要麼平穩結束要麼大型車禍,出了問題外行都聽得出來。
前世范寧曾教過的一個學生,在舞台上彈某首平均律時,錯了一個音後直接斷在原地,不得已重頭來過,誰知因為心理暗示又斷在了同樣的地方,台下聽眾都驚呆了…造成的心理陰影范寧用了一年都沒能治好。
像如此鴻篇巨製的復調作品,要想在舞台上保持全盛演奏的狀態,對鋼琴演奏者的腦力、體力和心理素質都是危險的挑戰,甚至還需要點運氣。
來都來了,范寧雙手放於膝上,手指輕輕彈動,開始回憶《哥德堡變奏曲》的聲響效果。
實在不行彈一部分變奏也行。
可回憶的過程中范寧逐漸發現了神奇之處。
雖然自己總覺得不久後某小節的肌肉記憶會斷掉,但當指尖動作真正進行到那裡時,自己總能順其自然地接著繼續。
靈性中「無終賦格」的啟示就像一盞探燈,不斷地照亮記憶中缺失的死角,讓所有暗澹的復調織體重新在腦海中呈現。
心中稍稍有底的范寧,終於閒下心環顧了周圍幾眼,他也挺好奇在場的這些音樂名家,會將這八個音符演繹出如何不同的效果。
和范寧神情動作類似,在場很多音樂家也露出了構思的神情,其中不乏開始活動手指或暗自輕輕吟唱的人。
創作主題的展示結束後,弔唁活動進入第三項議程,由教會的記敘人敘述詩人巴薩尼的生平,再由在場的一些代表們誦讀祭文。
第三項議程的時間,側面也起到了利於展示者構思的作用。
雖然大家都是靈感充盈、功底深厚的音樂家,但給點時間比直接上去即興演奏出來的東西肯定要更好,大家有更多的餘地,去規劃自己接下來音樂的大結構,保證邏輯性和思想性。
不過絕大多數人的注意力,此刻都沉浸在記敘人的講述,以及後續的幾篇祭文中。
這個世界的人無比看重死亡,自己的或別人的。
人們對於葬禮上死者生平的講述,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傾聽尊重,即使是一位流浪漢的葬禮。生命短暫,但多花點時間了解每個逝者一生的過往又何妨,等到自己躺入靈柩和花叢時,又何嘗不希望更多的人能銘記自己,或僅是一瞬追憶。
不同弔唁者的敘述視角互相結合,至此關於巴薩尼生前的一些浮光掠影,也逐漸在范寧腦海里清晰起來了,他也知道了更多不曾獲悉的陳年往事。
這位偉大的神秘主義者、詩人、大提琴家生於新曆825年,比老管風琴師維埃恩更早一年,如此去比較,是因為他們相識。
——他們有過共事經歷,在維埃恩擔任皇家音樂學院專職管風琴師的最後幾年,巴薩尼為探索詩歌創作與聲樂演繹的聯繫,做過一段時間的學院唱詩班合唱指揮。當維埃恩辭職定居烏夫蘭塞爾後,兩人就很少見面了,直到維埃恩去世。
但巴薩尼的兩位學生維亞德林和麥克亞當侯爵夫人,在致辭中都提到了巴薩尼與維埃恩的藝術探討書信。
所以范寧不難知道,為什麼維亞德林和安東老師是故交了,因為一個是詩人巴薩尼的學生,一個是管風琴師維埃恩的學生,當初兩位前輩肯定都作過一些引薦。
巴薩尼最初並非有知者,但他是位天才詩人,在16歲時就公然宣稱「詩歌是對語言的反叛」,這句話貫穿他的一生,直到今日成為墓志銘。
他早年的作品風格帶著濃烈的浪漫主義氣息,善於營造夢幻迷離的氛圍,但中年逐漸受到神秘主義和象徵主義的影響,在40歲晉升有知者後,只用了短短九個月的時間,便突破了邃曉者境界,晉升之時他41歲的生日還未到。
這讓范寧感到十分震驚,似乎違背了他曾經對神秘側晉升規律的認知。
而且他逐漸明白,為什麼討論組這一次會如此隆重地弔唁巴薩尼了。
在特巡廳開始回收密鑰,「波埃修斯藝術家」牽涉到的神秘側利益更加直接之時,今天的活動的確是討論組為協調特巡廳與提歐來恩另三家勢力間矛盾,而作出的嘗試性改變。如果現在不給矛盾降降溫,等以後密鑰回收範圍進一步擴大,西大陸南大陸的勢力也牽涉進來,情況只會越來越難以處理。
——巴薩尼無疑是一位合適的,可以緩和各方矛盾的人。
他出身在聖塔蘭堡一個傳統的小貴族家庭,祖輩都信仰「不墜之火」,由於幾代家族成員的經營頭腦,恰好又趕上了帝國的工業化潮流,完成了財富的積累和細分階層的轉變,自己又在藝術界和文學界擁有廣泛名望,教導了一批後輩。
所以首先,他信教。
其次,他擁有傳統意義上的高貴血統,爵位大小不是問題。
再次,他家族後代是和當局利益一致的工業貴族階層。
最後,他又是博洛尼亞學派與指引學派兩位高層人員的老師。
當他的「波埃修斯藝術家」正式頭銜空出時,討論組按近似比例關係新增了三個音樂家的提名名額,邀請各方勢力組成考察團,共同選出具有潛力者…
儘管今天只是考察活動第一站,並不能馬上確定結果,但這無疑還是傳達出了一個「各官方組織仍處在有事好商量的關係階段」的信號。
第三項議程的時間挺長,在其結束後,今天最關鍵的環節來到了。
坐於參禮席首排的四位邃曉者和三位音樂大師已被介紹,而現在,主持者米爾主教念出了一份到場著名藝術家的名單和對應頭銜。
雖然沒做更特意的說明,但在場的弔唁者要麼是有知者,要麼是與非凡組織存在千絲萬縷聯繫的上流圈子人士,大家都心領神會,這是馬上要在提名考察中展開第一輪角逐的人。
共有十人,其中包含即將演出的「三巨頭」音樂學院交響樂團——「皇家音樂學院」、「提歐來恩國立音樂學院」、「聖塔蘭堡大學」的3位音樂總監(首席指揮),還包含與幾支交響樂團合作演奏協奏曲的7位獨奏家。
他們背後的支持勢力必然涵蓋了在場的四大有知者組織。
其中不包括范寧,因為范寧無論在藝術界的地位,還是在廣大民眾的認知中,都處於「青年音樂家」範疇,而「著名音樂家」。
麥克亞當侯爵為表達對范寧前面各事的感謝而承諾的提議,要等到最後。
念完角逐名單後,米爾主教澹澹一笑:「在各位著名藝術家展示之前,我們很榮幸地邀請到了七位考察團中的兩位,來用這個主題作創作展示。」
參禮席眾人眼前一亮。
前面這些大師們,會有人先作展示?在如此公眾場合無疑是少見之事,這對於激發自己的靈感很有幫助。
「他們兩位分別是——」
「『波埃修斯提名藝術家』、偉大的鋼琴家李·維亞德林。」
「『波埃修斯藝術家』、偉大的作曲大師、指揮大師柯林·尼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