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范寧感到意外的是,這房間不僅面積狹小而且空無一人。
裝修用料依舊精緻,正中央有一把躺椅,前方是辦公桌。
范寧把門關好,站著思索了十幾秒。
雖然這個房間現在就只有他一人獨處,但在發現並沒有任何操作餘地後,他小心翼翼地嘗試靠在了躺椅上。
…挺舒服的。下一刻范寧的注意力被正前方給吸引了。
那裡的牆壁被嵌入的彩色橡木條圍出了一個正方形,裡面的事物范寧起初覺得是畫作,但又覺得只能被稱之為裝飾物。
它有著木製畫框和亞麻畫布,但上面沒有任何圖形和色彩,唯一存在特殊之處,是布面上一道被刀子劃開的豁口。
布面被劃開後自然不再繃得平整,豁口兩側朝外翹起,露出中間那道黑色的縫隙。
對美術鑑賞頗有研究心得的范寧,越看越品味到了某種先鋒派或裝置藝術的意境。
就是這漫不經心的刀子一划,讓空白之物脫離了平面的範疇,活在了真實的立體世界之下,也讓布面後方虛無的黑暗與前方所在的自己聯通了起來。
甚至他似乎體會到了某些和「燼」有關的奧秘。
范寧津津有味地品鑑著,思緒越飄越遠,靈感越升越高,那道豁口突然爆發出青色的流光,並在自己眼前放大,整個人就像油門踩到底的汽車般,朝布面撞了進去。
…
他最先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
星界中有無數組畫面飄過,每次自己捕捉到情緒或場景中的特徵,即將驗夢知夢時,又被某種溫和卻無法抗拒的力量給拉到了下一個陌生夢境。
如此一路拖拽,直到靈體撞碎移涌層邊界,又於外力之下直穿輝塔,並在某處重重墜落時,他才徹底自知,並發現自己正坐在一處上下都沒有盡頭的天階上。
階梯透明如玻璃,泛著淡青色的流光,每一級高度與身高無異,附近的光線如刀刃般鋒利得可怕。
僅僅是轉身導致的動作,坐於台階的范寧就感覺身上傳來了劇烈的疼痛。他的皮膚開始出現一道道切口,滴下的鮮血在透明台階上流淌,滑落至下方無盡的風暴之中。
夢境中某些無形的存在啜飲了范寧的鮮血,劃開了他的皮膚,以淺薄的知識回應,作為范寧與之分享疼痛的贈禮:
「見證之主「戮淵」自界源之始,便在教導人們切割和破壞、壓制與紛爭的技藝。」
「…先祖打磨棱石、騎士揮舞長劍、士兵射出子彈,皆包含著若干向「燼」致敬的環節,所有的技巧都將在移涌秘境「混亂天階」中聚成某種可觀測的形象。」
「另有一位,誕於佚源,曾在畫滿問號的大廳所見,即「狂怒無垠之言」,祂憤怒的火種曾把世界表皮燙得剝落起皰,雖已失格,但人們仍可以從某些過程中得見,如征服與被征服、欺凌與被欺凌、反叛與被反叛、毀滅與被毀滅…」
「見證之主「狼言」,人的一生總會誦念起關於祂的字句。誦念它們不會得到祝福。」
當這些關於「燼」的秘密湧入腦海時,范寧才反應過來,他被某位強者拉入了聯夢,而且直接是拖入了其定位的一處移涌秘境。
夢境!?!?那我現在的樣子…
范寧誠惶誠恐地抬起手臂,當看到捏著懷表的手並非自己彈琴的手的模樣時,心中長舒一口氣。
是了,帽子可以從靈體層面進行偽裝,而入夢是靈體進入世界意志,偽裝自是不會被去除,只是能否瞞過難說…
剛剛那短暫的轉頭觀察,他已經發現了此處天階不只自己所坐的這一道。
事實上,這些台階結構之複雜完全超出了邏輯所能理解的範圍,它們在不該聯通的地方聯通著另外一道,在不該斷裂的地方顛倒著視野的上下關係,有些透明的質地層層折射著附近的岔路,有些反光之處又似堆砌著上千萬面鏡子。
范寧看到了另外十幾位被拉入聯夢的人坐於各處,是「夢中自己意識到的所謂看到」,可能經過折射和重複,實際並沒有這麼多,何蒙正坐在自己頭上交錯的一道天階上,僅僅是抽象概念上的上方。
這些人員應該不是邃曉者就是高位階有知者。
此時除了轉動眼珠子,以及臉頰和脖子稍稍挪動外,范寧再也不敢轉動身形分毫,因為「混亂天階」中無處不在的鋒利光線,給人的感覺實在過於疼痛,自己在光滑透明台階上流淌的那些鮮血,仍在如同只只飽脹的紅色蜱蟲般,朝無盡的下方跳躍而去。
「開始開會。」低沉的聲音在范寧耳邊突兀響起。
范寧目光所至之處,不合邏輯的交錯台階被打破,變得稍稍符合經驗了一點——僅限於正對處的遠方。
那裡出現了另一道天階,一位身形模糊的紳士向前傾著身子,左手按膝,右臂搭腿,隨意坐於台階之上。
他留著一頭直立短髮,穿懷舊的丹寧色雙排扣禮服,戴灰色手套,依稀可見其五官輪廓具有典型的提歐萊恩北方人特徵。
此人正是范寧聽聞了許久的討論組組長,特巡廳廳長波格萊里奇。
他的本人現在在哪裡?用這種方式召集大家,應該是不在帝都,甚至可能不在提歐萊恩?
想著這些問題,范寧忍不住多打量了波格萊里奇幾眼,總覺得他身上流動著具象化的知識,像油層,又像電流,而且身上何處存在一把帶鞘的刀,或他本來就是刀子。
恍惚間,范寧眼睛似針刺般疼痛,好不容易變穩定的天天階開始出現斷裂,意識變得搖搖欲墜,一度快要跌出夢境。
這時波格萊里奇往范寧所在之處望了一眼,於是自己眼前破碎的天階,再度組合成透明光滑的形態。
…這才是真正的聯夢手筆,而且把這麼多人的靈體,直接帶入輝塔內部…范寧心中一陣後怕,他知道自己剛才的冒失行為實在難以徹底避免,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讓人精神恍惚了。
沒有人出聲問好,但范寧感覺到了那些「視野之外」的參會者的存在,他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這位領袖身上。
范寧一顆心始終懸在空中。
「議程一是『災劫』的事情。」波格萊里奇說完後點名,「巡視長諾瑪·岡小姐。」
…巡視長,又是一位邃曉者。不過…他似乎沒關注到我?
范寧再次穩定心神,讓自己冷靜下來,默默看著一道穿黑色宮廷長裙的女子身影,逐漸從違反重力分部的一處台階鏡面上浮現而出。
「調和學派依舊在不遺餘力地拿他們能找到的對象做靈劑實驗;超驗俱樂部的秘密傳教跡象開始出現在聖塔蘭堡地區的勞工中。」岡小姐在台階上彎曲摺疊的影子,優雅地朝波格萊里奇行了一禮,「他們或許在合作,或許各有打算,暫時不清楚這些線索是否和『巧合之門』的密鑰有聯繫。」
「接受教義者表現如何?」波格萊里奇問道。
「仍是重視體驗,偏好風險,過於自信,時有疏忽。帝國相關部門迫於壓力在開展安全生產整治,由於事關『災劫』下落,博洛尼亞學派也在積極推動整改,上下議院這次罕見地沒有吵架,達成一致的程度相當之高。」
「不算壞事。」波格萊里奇道,「你們有責任幫博洛尼亞學派肅清被污染者,他們則有義務配合尋找『災劫』殘骸,並無條件交予你們。」
「他們或許不會這麼覺得,畢竟那三位見證之主的知識,都是他們傳承下來的財產。」岡小姐說道。
「不需要他們怎麼認為。」
「我會傳達這一態度。」岡小姐恭敬領命,「另外還有個疑點…」
她知道領袖並不喜歡通過中途接話的方式與人聊天,沒敢停留,馬上匯報導:「根據幾位調查員所了解到的情況,超驗俱樂部的線人似乎並不滿意於真正釀成事故的工廠主,那些勾結隱秘的高層,甚至被他們施加了非常大的治理壓力,並被許諾只有平安無事者,才會兌現更多的神秘資源…這讓人覺得困惑和矛盾。」
「也就是說,他們教唆產業勞工和中層管理者在生產過程中麻痹大意、玩忽職守,卻並不希望看到工廠出現事故?」側方另一陌生參會者接口道。
「…可以這麼理解。」岡小姐說道。
「我知道了。」波格萊里奇沉默思索幾秒後點頭。
「議程二是『隱燈』與『畫中之泉』的事情,巡視長魯道夫·何蒙先生。」
聽到這,再加之此前通電話的信息,范寧徹底確定了一件事情——「大宮廷學派」遺址中潛在的移涌秘境入口,需兩道門扉同時開啟才能顯現,且其中可能存在「隱燈」與「畫中之泉」的器源神殘骸。
身形高大、面龐僵硬的何蒙上前一步:「烏夫蘭塞爾的高級調查員喬·瓦修斯正好在聖塔蘭堡,我讓他直接在會上匯報。」
「哦,他就是瓦修斯。」波格萊里奇的目光再次看向了范寧。
掙扎著站起來的范寧,突然覺得全身被刀子劃破的疼痛感消失了大半部分。
「特別榮幸見到您,廳長先生,各位長官好。」范寧作出了瓦修斯所能作出的最緊張神情,這在當前場合反而顯得自然,「『無光之門』已經順利打開,『幻人』也成功地收容了其背後的靈知,只是菸斗遺失在錯亂時空中沒能帶出,不過當下的問題,是需要找到那處移涌秘境的入口…」
「『七光之門』呢?怎麼不談談普魯登斯拍賣行燒畫事件的追查進展?」何蒙問道。
…我怎麼知道瓦修斯追查了什麼??范寧靈體的額頭上開始淌出幾滴並不存在的冷汗。
他硬著頭皮,將自己此前的猜測編成了車軲轆話:「嗯…目前來看,首先班傑明發瘋燒畫的原因,是因為在前期調查過程中受到了『畫中之泉』的污染,大家知道此前調和學派的『幻人』秘儀是他全程跟蹤的…這種污染讓他審美產生偏移,開始追求某些異質的色彩,並對那些尋常事物的顏色逐漸產生了生理性的厭惡…」
「是叫你說進展。」何蒙的語氣有些不耐煩,「…不是前情提要,你直接說後來的新調查內容即可。」
我他媽怎麼知道哪些信息是前面說過了的啊!!??
「好的,好的。」范寧在心底咆哮了一句,同時臉上擠出笑容,連連應允。
何蒙心中連帶著把整個特巡廳烏夫蘭塞爾分部狠狠罵了一通。
這個傢伙之前的調查和匯報水平沒有這麼拖沓啊?是有知者的靈感太低了,強行在輝塔里待著腦子不清醒,還是第一次見到領袖太緊張了?
波格萊里奇先生對待下屬的態度總體溫和,也不搞花架子,那是因為他的層次造就了他的體恤和寬容,但自己是偶然見過幾次其動怒的場景,非常恐怖,非常可怕,足以讓邃曉者留下心理陰影,今天千萬別砸鍋了。
范寧繼續硬著頭皮道:「…新進展就是,『七光之門』的密鑰或需要用一些特殊的畫作方能塑成,比如那幅落選者沙龍畫家用特殊顏料及特殊技法創作的作品,我們需要集齊或繪齊它們…當然還是如此前所說,找到移涌秘境入口,或入口的前置所在之地,也是另一個必要前提。」
這絕對不是匯報過的老帳了,要是特巡廳知道班傑明後來的動作,以這幫傢伙的習性,自己家美術館的那些畫作根本留不到現在。
當然,他肯定不會去提班傑明去美術館偷畫的事情。
「你之前不是說,問題出在顏料上面嗎?」何蒙皺了皺眉,「這樣才解釋得通,班傑明為什麼要借縱火之名掩蓋自己颳走非凡顏料的行為。」
「可你現在又告訴我,是要集齊或繪齊特殊的畫作?…」
「未必班傑明放著符合條件的現成畫作不要,非得把顏料刮下來自己再拼回去?」
「調和學派的人是瘋子,但不是傻子吧?」
感受著各處天階上投來的目光,范寧艱難地噎了口唾沫。
看來瓦修斯這個傢伙,雖然之前的調查細節抓得很準,但大方向完全跑偏了…
「班傑明在借縱火掩蓋自己颳走顏料」,這個他先前的結論內容,倒是被自己套出來了,自己現在其實是有底氣來推翻的。
但問題是,自己並不知道瓦修斯到底還調查了哪些線索,又和同僚對接過一些怎麼樣信息。
批改作業也得按照別人的解題步驟來改啊!
現在的處境就是,自己被他們逼著給一道題目改分,且要說出賦分理由並更正謬誤,然後…答題卡上打了馬賽克。
…看來得另起爐灶了。
完全瞎編會顯得太假,范寧無奈之下,決定試試以自己的經歷為基礎,再縫合縫合瓦修斯此前已知的調查軌跡,「魔改」出一版獨立的故事來,看能不能把特巡廳忽悠過去,於是他煞有介事地開口說道:
「其實有天晚上,我幾乎快抓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