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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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後一場狩獵

  這已經不是凌洛安第一次打她手機。

  危瞳照舊掛斷,繼續將今天新到的畫搬入畫廊倉庫。

  凌泰這家畫廊終於開了,名字起得很藝術,就一個字:瞳。

  她曾經以為,畫廊之於凌泰,不過是大風大浪後的回歸,他並非沒錢,要賴以為生,畫廊只是一種消遣方式。

  這種想法,在見到兩天前他的一幅信手塗鴉後被完全改變。那是為她作的素描畫,簡潔的線條,寥寥數筆,卻生動地勾勒出她的形貌。

  詫異之後去問,才知道他大學第一年學的是美術,後來因為某些原因,轉讀了工商管理。危瞳想,這大約是因為凌泰的大哥。

  相處這麼久,她很少聽他提家裡的事。有錢人家,總有些難言之隱。這個男人,總是喜歡把最艱難的那部分留給自己,轉身依舊一派靜淡地朝他人微笑。

  她詫異自己今時,竟能如此懂他的心境。也因為懂,所以在他如今唯一的親人再度纏上她時,她沒有掉頭就走。

  「為什麼不接電話!」舊街路口,他的身影被路燈拉得長而淡,燈光下,他的五官有些不太真切。不知是太久沒見,還是那神情太過陰鬱,總之,非常陌生。

  這天凌泰去見一個剛剛歸城的朋友,原本是要帶她的,可是危老爹思念女兒喊她回家吃飯,她便沒有去。此刻正奉老爹之命出門打醬油,卻在路口見到了凌洛安。

  「在私,我們沒什麼好聊。在公,立場也不同。」她想走,轉念又補充了一句,「你現在的重心應該放在公司,那是你一直想要的,也是你的家人一直想給你的,別辜負了他們。」

  「不要用長輩的口吻跟我說話!」

  見他發怒,危瞳不爽了:「我老公忙了六年,只為你老爸的一句臨終囑託!現在你順利繼承公司,竟然不知道珍惜,還在這裡跟我嘰歪!你有病是吧!」

  「這不是事實!」他怒喝著打斷她,「不要他說什麼你就信!你根本不明白這幾年我們之間的那些事,那些明里暗裡的爭鬥,根本不是你能想像的!這種方式,根本不可能是他所謂的教導!」

  「那你說他為什麼要辭職,讓出主控權?」

  「為了你!」他的目光朝她壓下,竟令她有種不適感,「他知道我在意你,用這個方法把你留在他身邊!危瞳,離開他,他不是真心對你。我知道你們之間一直有問題,而他在結婚後也一直有其他女人,你既然能忍受他,為什麼不能原諒我?」

  回答他的是一記右勾拳。她目色冰冷,淡淡地看著他,吐出三個字:「你放屁!」

  她隨手丟了醬油瓶,開始慢慢鬆動指關節:「你別拿自己這種連喜歡是什麼東西都不懂的人跟我老公比!你哪隻眼睛看見他有其他女人,哪隻眼睛看到我們有問題!要我原諒你?怎麼,難不成還想讓我跟你複合?你是不是真這麼長情!這世界上的女人都死光了,就我一個跟仙女似的讓你念念不忘?!」

  他看著她,這回竟沒再發怒:「當初是我過分了,要你一下子原諒我不可能。可你要明白,這麼多年,這麼多女人,我從沒對哪個說過這些話。只有你例外!你跟她們不同,我當初誤會你,所以……」

  「承認凌泰為你做的那些事真有這麼難?!」她真想狠狠揍他,可想到凌泰又忍了下去,「凌洛安,憑著驕傲不能騙自己一輩子,你醒醒吧!」

  「是啊,我也想醒過來,你有辦法嗎,教我!」他苦澀地勾起唇角,但那完全稱不上是笑。

  「你對我只是不甘心,因為從沒得到。」危瞳終於完全讓自己的情緒平靜下來,「你也不小了,現在要掌管整個凌氏已經夠忙了,還有心思想這些?」

  「你還關心我?」

  「我有在關心?」

  「危危……」他的唇吐出熟悉的稱呼,帶上了從前綿軟的親昵。他看著她,眉宇放低,是從未有過的低姿態:「我希望,你還關心我。」

  丟下近乎懇求的一句話,他赫然轉身離開。

  之後幾天,凌洛安再沒來過電話。這天兩人在畫廊附近的西餐廳喝下午茶,危瞳把凌洛安找過自己的事跟凌泰說了。

  相較於她,凌泰倒淡然多了。

  修長的手指輕輕扣著桌面,他垂下眼帘,輕輕靠向椅背,笑容薄淡:「依他的個性,若立刻接受現實我倒要奇怪了。這事你不用擔心,我早有預料。」

  抬起視線時,卻發現對面的女子神情恍惚地看著自己,不由失笑:「你怎麼了?」

  「……」危瞳有點兒尷尬,她沒想到他會突然看她。說這事給他聽,也有一點點私心是想看他會不會吃醋,結果自己倒先被他慣有的深沉模樣給迷倒……

  當她從桌對面換坐到他身旁準備正大光明吃老公豆腐時,凌泰的手機響了。

  電話很短,他掛上後,將桌上的車鑰匙交給她,說自己臨時有點兒事,囑咐她回家時開車慢一點兒。

  打電話的人是陸路,他告訴他,有一個人,要單獨見他。

  這個人是渃宸。

  那晚談話後,危瞳一直沒在他面前提過渃宸的事,但他知道她的擔心。

  即便渃宸真是關慧心的人,對她來說他還是家人。家人犯了錯,其他家人會生氣會心痛,但絕對不可能就此拋棄不理。

  他們仍然約在派克,凌泰到的時候,渃宸已經等在了那裡。

  他為他倒了一小杯普洱,緩緩推至他面前,那張俊挺的臉孔,帶著些許笑意,與記憶中那夜帶著敵意與他談話的男子判若兩人。

  凌泰蹙起的眉心很快展開,他想應該不用他開口,對方自會主動言明。

  果然,渃宸率先開口:「恆安那件事,是我做的。」非常坦然的表情,卻帶著玩味的笑意,「不過,我早就知道恆安的主人是你。」

  低頭喝茶的凌泰微微揚了揚眉,抬起目光與他對視:「所以你想說,那次的事,其實是你有心放我一馬?」他頓了頓,「為了危瞳?」

  「是為了她,不過卻不是你想的那樣。」渃宸收起笑容,開始講述整件事。

  陸路沒有猜錯,渃宸的確是在澳洲認識關慧心的。

  那時的他,初去異地,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身不怕死的膽色。他從關慧心的保鏢做起,一場意外護得她周全,然後被提拔。

  後來她讓他接受訓練,使他逐漸成為她在商場上清除障礙的得力助手。

  曾有一段時間,他不太有原則,只要不是觸及他道德底線的事,他都會聽從吩咐,然後順利完成。他也明白,這樣的工作不可能做一輩子,於是去學了攝影,一方面也是因為需要有一個能對大洋彼岸的家人交代的工作。

  此次回國,除了攝影展,更重要的是回國為關慧心辦事。

  凌泰的資料,他在登上澳洲的飛機前就已看過。可他沒有想到,卻是在那種情況下第一次見到他本人。

  危瞳結婚的事,他完全不知情,凌泰的資料里也只對這位新婚夫人簡略提了一句,說是公司職員。

  以至於整個計劃尚未開始,就已被打斷。

  他明白,關慧心那樣的人,對於他跟危瞳的關係不可能不清楚。明明知道卻還讓他接手,這女人擺明了是在試他。

  要物質前途,還是收養了他卻沒有血緣關係的家人?

  那一刻,他覺得有點兒好笑。那女人大約冷血慣了,便以為別人也如她一樣,會糾結於這種問題。事實上,從他知道危瞳與凌泰的關係開始,他就打定主意站回危瞳這裡。

  不僅是站回,而且要憑藉他現在的身份幫上忙。

  後來,那些試探、不合、離間都是他做給關慧心看的一場戲。他很了解關慧心,知道在她完全放心前,不可能放任他一個人。他知道一直有人跟著他,隨時匯報他的動向。

  所以,他必須非常小心,只要露出一絲破綻,他就不會再被信任!

  他看得出來危瞳很喜歡凌泰,他這輩子只有這麼一個妹妹,他不想發生任何讓她難過的事。

  他必須尋找一個非常充分的理由來讓他這場戲變得更真實更有說服力。所以後來,便有了那場表白。

  一個男人在情場上失意,使得他惱羞成怒,下定決心要除掉情敵。而現在有這樣一個神不知鬼不覺的方式,再好不過,任何人都不會拒絕!

  他覺得自己演技不錯,之前的種種曖昧態度,那晚在派克里的譴責,還有老街里的生動表白,都被暗地跟著他的人一一匯報給了關慧心。

  關慧心徹底相信了,而他卻在其後的調查中隱瞞了最關鍵的資料,私底下給了凌泰一個翻身的機會。

  一壺普洱已見了底,渃宸沒有叫服務員,親自起身將水加滿。

  桌對面的男人不驚不疑,傾聽整件事的過程中,只偶爾抬起雙指,在桌面輕點,仿佛在思考,那雙清冽漆黑的眼瞳,始終深不見底。

  這樣的反應讓渃宸滿意,畢竟,這才是一個成功者該有的態度。

  許久,凌泰緩緩開口:「這麼多年,我以為我也有看錯人的時候,但原來先前的直覺是對的。」

  「你早知道我在幫你?」

  「不,沒有確定。只是,我認為憑關慧心的縝密心思,不可能在關鍵一擊時還給我留了條那麼寬敞的後路。我那時在想,是不是有一個人在幫我?後來陸路說在凌氏見到你上她的車,我就隱隱覺得那個人是你。」凌泰撫了撫額角,笑問,「既然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家人,為什麼事情結束後不回危家?危瞳很擔心你。」

  渃宸也笑了:「那個傻丫頭,只會瞎擔心!不過有你在,我放心。其實那次幫了你,我的代價也很大,雖然沒有實質證據,但關慧心後來不再信任我,之後我就跟了凌洛安。說到底,我也只是想賺點兒薪水,只要利益上沒有衝突就好。你也知道危瞳和他以前的事,除非必要,這陣子我都不會回危家。」

  說到這裡,他停下,重新收斂神情,正色道:「今天找你,其實是想請你幫忙。」

  凌泰回到家時,危瞳正在廚房搗鼓。

  翻了滿地的淡奶油,碎了一桌的巧克力,水池邊上還有破掉的雞蛋,蛋清蛋黃慘不忍睹。

  「你這是……」

  「老公你回來啦!」危瞳雙眼一亮,撲上前就是一個擁抱,「今天下午茶那個巧克力慕斯很好吃,你走的時候一口沒嘗,我想自己動手給你做一個!」

  「所以我們家廚房就變成這樣了?」凌泰脫下外衣,將打算再度走進廚房的人拉住,「別做了,下次再陪你去那裡就是。」

  「做事不能半途而廢!」

  「……」他覺得家裡的廚房就要報廢了。

  「那麼我來做。」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危瞳眯起眼,笑開,「老公你教我吧!」

  她撒嬌,勾著他的手臂輕輕搖晃。他低頭看她,眸底蘊了抹意味深長的笑:「真想學?」

  見她點頭,他吩咐她快速把廚房收拾乾淨。她欣然奔去,十分鐘後,廚房得救了。

  凌泰邊解袖口邊緩步走進廚房,接著取下她的圍裙套在自己身上,動手做慕斯蛋糕。

  「不是授人以漁嗎?」他的動作利落快速,她根本學不了。

  他似笑非笑:「我比較喜歡給你魚。」

  「為什麼?」

  「因為比較喜歡看你每次要魚時求我的模樣。」

  「……」

  「其實真正想吃蛋糕的是你自己吧。」

  「……」

  他側過頭,在她額角親了親:「快點兒求我,不然做完我一個人吃了。」

  「……」她突然很能體會寵物的心情。

  凌泰讓她給凌洛安去電話約對方出來時,危瞳還以為自己幻聽!不過在巧克力慕斯的誘惑下,她還是聽從吩咐打了電話。

  凌洛安接電話的速度非常快,大抵是誤會了什麼,在她約見面時態度順從得有些過分。

  掛了電話,危瞳走到凌泰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沙發上的人:「給個理由!」

  「哦?」

  「哦哦哦!哦個毛!你知道你侄子對我余情未了多番糾纏不吃醋也就算了,還讓我約他出來?說,今天找你出去的人是誰?」她不客氣地揪住他的領口,嚴肅提問。

  凌泰笑著看她,其實他的老婆很聰明。

  「是渃宸。」他沒有隱瞞。

  渃宸找他,最主要的原因竟是讓他幫凌洛安。

  他告訴他,凌氏於幾天前在暗中再度移權,如今的凌氏,主控權已被關慧心拿到。凌洛安不僅讓出了總裁位置,連手裡的股份也一併賣給了自己的母親。

  他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不想跟於家聯姻。

  關慧心沒有給他別的選擇,坐在這個位置就要負起該負的責任,而聯姻勢在必行,如果不想結婚,就離開凌氏。

  他選擇了後者。

  而整件事裡,只有渃宸最清楚,這個結果的出現並非偶然。從關慧心第一天計算著奪回凌氏主控權開始,這個權她就是準備留給自己的,逼婚只是一個手段。投票大會後,她明明知道他有問題,卻放任他待在兒子身邊,甚至沒有一句提醒。

  他可以稱讚這個女人很聰明,可他實在不欣賞她做事的方法——世界上哪有母親會為了錢和權把兒子逼到這種地步?

  他現在想幫凌洛安奪回凌氏,並非有所圖謀,只是純粹不喜歡關慧心的做法。

  只是這件事,他一個人做不來,所以他找上凌泰。

  至於要危瞳打那個電話,只是因為目前任何人都聯絡不上凌洛安。

  渃宸並不是真的喜歡她,並沒有因愛生恨進而報復的這個事實讓危瞳精神一振,心裡的負擔終於沒了,對被利用去「勾搭」凌公子出來自然也無所謂。她甚至想,在這場奪權大戲裡扮演一個角色,改頭換面的小保鏢,或者是美艷性感的女秘書?

  她突然有些熱血沸騰,就像是即將在現實中上演一場風雲莫測的好萊塢大片,她的老公,她的師兄,都是精英中的精英。如此盛大的場面,怎麼能少的了她?

  聽到她討要任務,凌泰有些無奈:「還沒到那個時候,凌氏是洛安自動放棄的,明天先去見了他再說。」

  「那帶上我!我想知道你們會用什麼方法來說服他!」畢竟那個人,驕傲得誰都不放在眼裡,她很好奇凌泰會用什麼方法令他回心轉意。

  男人捲住她的腰,將她安置在自己腿上,手指貼著她的手指,在掌心細細把玩:「這麼想去?」

  她點頭。

  「到底是想去,還是想見他?」他微微眯起眼,唇邊帶了抹若有似無的笑意,目光卻有些薄涼。

  她學著他的樣子眯起眼,與他對視了許久,忍不住笑了:「老公,原來你演技也挺不錯的嘛!」

  「誰說這是在演戲?」凌泰故意語調涼涼地揚眉,「這是在吃醋!」

  「……」對於自己老公如此體貼的「吃醋」,危瞳表示很不淡定。

  「明天自己好好待在家裡,或者約你的兩個朋友出去玩也行。總之,不許去!」

  「其實你不想我去的真正理由是什麼?」

  凌泰捏住她漂亮的下巴,在上面親了親,答非所問道:「參與這件事,和陪你去非洲看沙漠,兩者只能選其一。」

  「……」

  「五秒內作答。」

  「……」老公,你這是何必。

  「三、二、一。」「非洲!」

  「很好,你自己的選擇,可別忘記了。練武之人要言而有信,乖。」適才還「吃醋」的男人緩緩提唇,綻開了柔軟迷人的弧度。

  危瞳垂下頭,她又一次敗北。

  看到出現在面前的兩人,凌洛安笑了起來。

  雖然接到電話時,就大約猜到會是這個場面,可他心裡居然仍抱著少許期望。希望來的人是她,希望她不是在欺騙,希望還有機會去挽回……

  那個跟了自己不過一個月的人,此刻在他窒冷的目光審視下分毫都不緊張,神態自若。

  凌洛安取過打火機,低頭為自己點了支煙,嘲諷地笑道:「原來這世界到處都是反咬一口的狗!」

  「凌少,可別胡亂人身攻擊。我雖然有些事隱瞞了你,但這次可是真心來幫你的!」

  像是聽到極度無聊的笑話,他吐了口煙,精緻臉孔上的笑容越發肆意。

  渃宸無奈地看向凌泰,後者不語,只是從攜帶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個封口的牛皮信封,輕輕擱在桌上,朝凌洛安道:「都在這裡。」

  渃宸匪夷所思:「不會吧,就這麼一個信封?」

  凌泰微笑:「足夠了。」他起身,「考慮好了就打給我。那麼,我們先離開。」

  渃宸啞然。費這麼大勁找上凌泰把人約出來,就只為給一個信封?

  「上次是信,這次又是什麼?」夾著香菸的手指傲慢地捏起那個厚實的信封,又隨意丟下,「凌泰,這麼莫名其妙真不像你的風格,直接說吧,想讓我做什麼?去恆安?繼續跟你學習?」

  已轉身準備離開的男人慢慢回過頭來,陽光透過玻璃落在他臉上,明光暗影間,看不出任何情緒:「我知道你沒有看那封信,如果看過,你根本不可能這麼輕易把凌氏脫手。今天給你的東西,我不會收回,怎麼處理也全由你自己。我希望,你還沒有懦弱到連打開看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他不說任何話,是因為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

  凌洛安的個性,絕不是勸說就可以的。

  一些事情,他得自己去發現,一些道理,他得自己去明白。

  回程的車上,渃宸一臉嘆息地搖頭,直說自己這份新工作怕是挽回不了了,又問凌泰恆安缺不缺人,他打算跳槽。

  「放心,你的新老闆一定會找我。」

  「這麼篤定?」渃宸笑起來,「怎麼我感覺你是在賭呢?這麼大一件事,萬一賭輸了可不好看!」

  「人生本來就是一場賭博。」凌泰看他一眼,笑了,「而我從來沒輸過。」

  「真的一次例外都沒有?」

  凌泰揚眉:「危瞳算不算?」

  「提到這丫頭,也應該見一見了!這樣吧,今晚一起吃飯,我請你們。」

  這頭氣氛正熱,那一端的咖啡廳里,香菸早已燃盡。

  許久,男子的手指慢慢伸向桌上的信封。

  信封里是一份有效的讓渡文件,讓渡內容是他曾經百般反對卻眼睜睜看著被賣給恆安的「南苑」。

  讓渡日期是恆安與凌氏合作發展南苑的記者發布會後的第二天。其實南苑從來沒有賣給恆安,因為讓渡方是凌泰個人,而獲贈方則是凌洛安。

  文件上已有了凌泰和律師的簽名,現在只要他簽上自己的名字,這塊天價地皮就將完全屬於他個人。

  讓渡文件里夾了一張白紙,上面只寫著一行字:不必謝我,我沒有這麼偉大,用來買南苑的錢是你父親留給你的。他說,這是你的成人禮物。

  捏著白紙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幾分鐘的靜默後,男子拿起文件,快步出了咖啡廳。

  公寓房間的抽屜里,白色信封安靜地躺著。

  賣掉股份並從凌家大宅搬離時,他沒有忘記將這封信一起帶回——即便他從來都沒有打開的想法。

  這是他父親留給他的信,而到了此刻,他才終於有勇氣去讀。

  信是父親親筆寫的,寫於六年前,他入院之後。

  那封信,是一個父親留給兒子最後的愛。

  凌仲升——這是凌洛安父親的名字。早就知道在他去世之後,年僅十八歲只知道逃學玩鬧的兒子沒有本事也不可能撐起整個公司,所以在當時,他把自己的兒子和一生的心血都交給了凌泰。

  他要他教導他,用另一種方式,迫使他成長,迫使他成熟。

  凌仲升早就清楚,真正有野心的,是自己那個出軌的妻子。他甚至料到了凌洛安今日的狀況,所以他在六年前寫下這封信,他希望兒子懂得,凌泰不是敵人,是家人。

  只要他願意,他的叔叔隨時都會幫助他。

  凌仲升告訴他,假如他繼承公司後一切順利,南苑的讓渡文件他會在三十歲那年收到。到那時,這只是一個禮物,沒有任何其他的意義。

  但如果他繼承公司後,卻被他的母親逼迫著放權,那麼這塊地便是他東山再起的資本。

  他希望兒子明白,人的一生不可以永遠渾渾噩噩,有些仗必須要去打,有些東西必須要親手取回!凌氏是他凌仲升辛苦了一輩子,甚至賠上健康才換來的江山!他是他唯一的兒子,這江山絕對不能敗在他的手裡!

  是的,他太了解關慧心,凌氏到手之後她絕對不會去管理,她取得凌氏的目的只有一個——賣掉。

  電話來的時候,包廂里的三個人正在吃火鍋。

  危瞳聽說是渃宸請客,為替他省錢,便提議吃火鍋。凌泰開車回家去接她時,她一上車就直接捶了渃宸一拳。

  「敢騙我!你個渾蛋!」很彪悍的聲音,前座的兩個男人皆感覺一陣頭痛。

  去火鍋店的路上,危瞳難得囉唆,直說他不回家,又換了手機號碼,她根本找不到他,害得一家人擔心什麼之類啪啦啪啦一大堆。

  這頓晚餐吃得很熱鬧,沒有等危瞳從渃宸嘴裡套出今天見面的事,凌洛安的電話就來了。

  電話掛上後的二十分鐘,那人帶著秋夜的涼意,出現在包廂。

  危瞳想,這也許是她二十五年來吃的最古怪的一頓飯。

  凌洛安自出現後就一言不發,間或看她一眼,難得動筷子,卻也只是蜻蜓點水般在湯里掠過,倒是幾次都想搶她漏勺里的東西。

  渃宸耐著性子看了他許久,雖有些想問,但看到凌泰一臉淡定,便也作罷了。

  飯快吃完時,凌洛安忽然開口:「如果我答應,你是不是肯把危瞳讓給我?」

  被點到名的危家大姐大直接一個捏扁的易拉罐丟過去:「要做夢回家去!」

  渃宸忍笑,去看凌泰,後者擱下筷子,語調從容,略帶認真:「對待嬸嬸要有禮貌。」

  渃宸這回沒忍住,笑著摸亂了危瞳的頭髮:「你是嬸嬸?真是笑死我了!」

  「可我真的很喜歡她!」凌洛安看著凌泰,這一句話說得太過認真,以至於整個包廂的氣氛慢慢變得凝重起來,「我知道你做那些都是為了我父親,我也根本沒什麼資格跟你提這種要求!但是,我真的非常喜歡她!這麼久以來,無論我做什麼,換多少女人,或是刻意諷刺嘲笑戲弄她,我都沒辦法忘掉跟她在一起的短短几個月!我不是要你讓,我是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公平競爭的機會,在所有事情都結束後,讓我重新追求她,讓她自己來選擇!」

  「……你、你欠揍!」危瞳越聽越惱火,幾欲動手,渃宸忙拉住她,示意凌泰自有分寸。

  一時間,包廂里所有的視線都凝聚在那個眉目清雅的男人身上。他卻仿佛不自知,仍慢慢喝著杯中的飲料。

  片刻後,他擱下杯子,抬目掃了眼凌洛安,淡淡笑了:「抱歉,我很愛她。所以,別說是讓,就連機會我都不可能給你。她是你長輩,一輩子都是。除了尊敬,我不希望你對她再有任何其他的感情。」

  危瞳怔住了。

  數秒之後,她緩緩推開渃宸拉著她的手,探過身,在凌泰臉上輕輕一吻,微翹的菱唇邊,綻開明艷的笑容:「老公,我也愛你。」

  渃宸想,或許凌洛安在開口的時候就已明白會是這樣的結果;又或許,凌泰在對方說這番話的時候就明白他只是想把這些話說出來而已。

  不過,人有時就是這樣。

  說一些明知不可能也要說的話,大約只是為了讓自己真正死心。

  這一晚,三個人的協議就此達成。

  渃宸並不知道那天凌泰交給凌洛安的大信封里到底裝著什麼,然而幾天之後,Z城商場風雲變幻。

  原先理應被恆安收入囊中的「南苑」竟出現在神秘人手中,對方接手南苑建設一案後第一時間宣布將暫停南苑的所有工程。

  一時間,恆安與凌氏首當其衝受到牽連。尤其是凌氏,此前剛投入大量資金,如今被迫暫停,計劃被打亂不說,甚至影響到了凌氏在其他項目的投資。

  凌氏派出的律師代表與其交涉,數日唇槍舌劍後,對方只咬死一點:他們並沒有違反合約。凌氏律師詫異地發現合約果然簽得並不周密,當初全權負責這個項目的是前任行政總裁凌泰。而在當時的股東大會上,眾人都被合約的回報率所吸引,另外也因為南苑當時的持有者恆安是合作方的身份,並沒有注意到這個漏洞,竟如此草率地簽訂了合同。

  如今他們想再交涉,根本難如登天。

  有了這個爛攤子,原本對凌氏有興趣的幾個國際買家都持觀望態度,關慧心氣急敗壞,無奈她的能力有限,加上恆安方面態度也不積極,她根本無計可施。

  南苑工程一拖就是四個月,這期間,凌氏因資金周轉不利,使其他工程被迫違約,災難疊加,雪上加霜。

  關慧心不甘願就此賤賣,最終決定出售部分股權,套現周轉。

  然而,就當她以為危機已暫時遠離時,她並不知道凌氏已步上當年恆安的舊路。

  那是晚春的一個下午,她許久不見的兒子旁若無人地走進辦公室,將一份文件擱在她的面前。

  他說:「媽,你輸了。」

  曾經,關慧心以為沒人比她更了解自己的兒子,他驕傲、貪玩、盲從、口是心非、可以承受壓力卻承受不了責任。

  她的老公不信任她,寧可把一切交託給凌泰。當時,她只是冷笑,不給她的東西,她就真的得不到?

  她想要的,從來不會失手。

  這麼多年,因為有凌泰這個共同的敵人,她的兒子幾乎對她的話言聽計從。他想從她那裡學到東西,他想趕走那個人,取回自己的東西,所以無論她的要求再過分,無論他心底再不願意,他都不曾說過拒絕。

  可惜他並不知道,從一開始,凌氏的主權她就不是為了他這個兒子去爭的!那些權和錢,終究還是握在她自己手裡才最安全。

  而她,最想要的並不僅僅是錢,她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將她丈夫的江山易主。

  是的,只差一點點她就能成功了。

  可這個被她視為無用的兒子,卻在離開數月之後一臉肅穆地站在自己面前,宣布自己的失敗!

  「不可能的!就算你遊說了幾個膽小沒用的股東,加上我賣掉套現的股份,也絕對不會超過我的持股率!」近期凌氏的股份在交易市場中並無大動,他哪裡來的其他股份!

  「除了南苑的地,父親還留了一部分秘密股份。」凌洛安緩緩嘆了口氣,「相信我,你真的輸了,媽。」

  女人妝容精緻的臉慢慢垮了下來:「他留了一部分秘密股份?!原來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他果然是一個疼愛兒子的好父親,居然給你鋪了這麼一條坦蕩的路!」

  「媽,爸只是為我留了條後路而已。如果你不逼我,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逼?」關慧心笑了,「我怎麼逼你?婚事麼?我是逼了你,可那也是你自己選擇放棄的。你承受不了坐上高位的壓力,你不想跟自己不喜歡的女人結婚,你不願意犧牲!是你選擇了自由,放棄公司,這能算在我一個人頭上麼!從你發現我有其他男人開始,你就打從心裡排斥我這個媽。可你根本不知道,最先有外遇的那個人不是我!而是給你鋪這條後路的父親!跟著他打江山的人是我,憑什麼最後享受成果的卻是其他女人?我做的那些事,只是跟他學罷了!他出去玩女人,我就在家玩男人,很公平,不是麼?」

  「我不想去評價你們的婚姻,那也不是我能評價的。」凌洛安瞥開視線,「從明天起,我正式回凌氏。以後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做主,我會把該負的責任都負起來,我不會再聽從你的安排!你有股份,仍然是股東,只是失去主控權而已。以後,想要留在這裡,還是回澳洲,隨便你自己選擇。」

  這一刻,凌洛安突然覺得面前的女人也是軟弱而可憐的,與印象里精明強悍處處計算的模樣大相逕庭。

  可終究,這麼多年下來,那些日復一日因為被管束被壓制而累積起來的負面印象無法消散。

  母親,其實早已變成記憶里的詞。

  他沒有再說什麼,只是轉身離開。

  初夏的某個午後,陽光透過明淨的落地玻璃,在畫廊原木色的地板上投射下大片的明媚光暈。

  靠窗的角落被危瞳擺放了一套黑色藤藝桌椅,據說這樣就不必去隔壁西餐廳喝下午茶了。她可以在畫廊的小吧檯里煮出香醇的咖啡,再哀求她的老公做一個巧克力慕斯,或者其他想吃的甜品。

  近幾日,這塊小天地變成邢豐豐和蘇憧來找她八卦時的指定地點。當兩個死黨享受愉快的假日時光時,也會不由自主地看一眼在小吧檯內做甜品的凌大老闆。

  「暴殄天物啊!讓這種身家這種氣質這種頭腦的男人為你這樣的女人洗手做羹湯……嘖嘖!」邢豐豐的嘴巴還是那麼地毒。

  「別理她,她嫉妒呢!」蘇憧出聲勸好友,以免她奓毛。

  危瞳看了眼「嫉妒中」的好友,決定不再保密,做一回壞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真的因為凌泰嫉妒我呢,還是因為另一個人?」

  「什麼?」嗅到八卦的味道,蘇憧立刻蹭到她邊上,「這丫頭看上誰了?」

  「危瞳!」邢豐豐惱了,那次她追在某人身後死纏爛打的畫面不巧被她看見,她可是花費了三頓大餐才把她的嘴堵上的!

  「你幹嗎!大家都是姐妹,憑什麼她知道我不知道!」蘇憧不樂意了,忙一個個報名字開始猜,「陸路?凌洛安?在畫廊打工的那小帥哥?你身邊除了你老公不就這幾個男人嗎?」

  危瞳搖搖手指,眯眼笑道:「你漏了一個很關鍵的!說曹操曹操就到,喏……」畫廊門口的風鈴響起,蘇憧隨著危瞳的示意轉頭,進來的那個男人身材挺拔,五官深邃,一雙淺棕色的眼瞳在六月陽光里璀璨如星。

  「居然是渃宸!」蘇憧的驚呼被邢豐豐捂上來的手打斷。因為用力過猛,她倒在蘇憧身上,蘇憧又壓在了危瞳身上。

  所以,當渃宸與凌泰打完招呼過來時,看到的是三個女人疊在一起的畫面。

  「你們怎麼了?」他失笑。

  「這是新遊戲!」危瞳快速脫身。

  「打電話著急叫我來,就是看你們的遊戲?」他調侃她。

  「不是。找你來自然是有事想讓你幫忙,是這樣的,邢豐豐最近想拍一套寫真留念,她知道你攝影技術好,所以想請你幫忙!可以吧?」

  「你開口,我會拒絕嗎?」渃宸側頭,朝邢豐豐笑笑,「什麼時候拍?」

  蘇憧驚訝地發現,那位素來行事大膽火辣的OL居然悄悄紅了臉。

  「今天!」危瞳火速代為回答,看到渃宸一愣,忙補充道,「不會是沒時間吧?」

  「時間是有,不過我沒帶相機。」

  「那就帶著邢豐豐回去拿啊!你看今天天氣這麼好,擇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危瞳轉身,手指一用力,將發蒙的邢豐豐一把拖起來,然後乾淨利落地丟過去,「去吧!」

  「噗……」待到有些莫名其妙的渃宸和完全蒙掉的邢豐豐離開後,蘇憧終於忍不住大笑,「你太絕了!」

  「都是自己人,當然要幫一把。再說,都這麼多年了,你幾時見過那傢伙在哪個男人面前這麼乖巧過?」

  「先前明明沒這事的,不知道她怎麼突然起了色心……」

  「人總是會變的,因為發生過一些事,才會有改變。」危瞳看著窗外一同離去的兩人,突然之間就想起了凌洛安。

  在凌泰和渃宸幫他拿回凌氏後,他像是真正懂得了自己身上的責任。花心和風流,都變成了歷史,他幾乎把所有時間用在打理公司上。

  而他過去那種驕傲到近乎任性的脾氣也收斂了不少,甚至將幾個月前醒來後一直住在外面公寓的凌靜優接回了家,並在對方的請求下,安排她去了日本念書。

  現在的他,已經變得很成熟。就像凌泰說的,人總要經歷一些事才能成長。

  幾天後的晚上,她依偎在凌泰懷裡,一起坐在沙發上看一部很老的電影。中間過程有些艱辛,但結局很美滿。她覺得,就像她和凌泰。

  現在,她已經不會繼續糾結著去問,他到底喜歡自己什麼,又是什麼時候喜歡上自己的。

  因為她懂得,若是一個曾經站在頂端,可以俯瞰腳下的世界,翻手成雲覆手成雨的大人物,甘願日日陪伴著她,與她柴米油鹽醬醋茶地過最普通平凡的日子的話,他一定是真的很愛她。

  開始不重要,過程也不重要,此刻的結局才是最重要的。

  她在他懷裡動了動,溫熱的唇印在她發上,隨之而來的是男人優雅磁性的嗓音:「怎麼,困了?」

  「沒有。」她攬緊他的腰,「老公,等今年冬天來的時候,我們去斐濟吧。」

  「哦?」他輕輕揚眉,「你不是不願意去聽都沒聽過的地方麼?」

  「其實我前幾天查過資料,那裡是地球上最後的藍色天堂,都是很美的原始風貌,我們去看看吧。」

  「好。」

  「然後,我們順道去澳洲看看渃宸。」她想起今天下午收到的短消息,消息來的時候,渃宸已身在飛往澳洲的飛機上。

  消息不算太長,短短几句,卻將所有事表達得很完整:我要回澳洲了,這幾個月賺夠了錢,以後幾年可能會繼續攝影,也有可能會去不同的國家。放心,每年你的生日我還是會繼續寄禮物回來。你要好好收斂你的脾氣,別和凌泰吵架,也別欺負他。就這樣,我走了,你要幸福。

  渃宸走得有些突然,然而更令她感覺突然的是邢豐豐。

  她打電話給她,本想和她說渃宸離開的事,結果對方鎮靜地在電話那頭道,她已身在機場,那個男人無論去到哪裡都逃不掉的!

  「老公,我和豐豐認識這麼多年,她還從來沒這麼認真和勇敢過,你覺得她會成功嗎?」

  「嗯,這麼深奧的問題,讓我想一想再告訴你。」男人微微勾起唇角,眼眸溫暖。

  「好,那你想吧。我現在有點兒困了,我睡會兒哦。」

  「睡吧,睡著了,我會抱你去床上的。」

  「老公……」

  「怎麼?」

  「你真好……」

  男人唇角的笑意加深了,他收攏手臂,將深愛的人緊緊抱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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