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久坐定,又是一番介紹,原來聚的是一群老闆,其中四五個是做舶來品生意的,剩下兩個,宣懷風一時也看不出究竟做什麼,只聽他們自我介紹「做著點小生意」。

  唯一例外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穿著一套淺色西裝,看起來乾乾淨淨,只是當著眾人有些拘束,自報家門,原來是某個小學的副校長,姓戴。

  宣懷風自己曾經教過書,免不了多打量了他幾眼。

  台面擺的是上八珍席,酒選的是京里有名的玉柳釀,白雪嵐素日看慣了這場面,也就是意思意思,挑著愛吃的菜,隨意動了兩筷子,旁邊兩個艷麗女子殷殷切切給他添酒。

  宣懷風身邊也被安排了一名女子,見宣懷風安靜得過頭,只偶爾夾一筷子放到嘴裡慢慢咀嚼,酒卻是一杯也不飲,笑著勸了幾句沒用,便扭著身子不肯依,斟了酒,用手帕托著遞到宣懷風嘴邊,鬧得宣懷風頗為尷尬。

  白雪嵐看著倒笑了,就著旁邊酥手遞過來的杯子飲了,朝宣懷風說,「英國人講的是紳士風度,我們中國人講另一套,叫憐香惜玉。你這樣讓人家姑娘干坐著,不是傷她的臉面嗎?又不是毒藥,你飲一口何妨?」

  眾人順著白雪嵐的意思,都笑著起鬨。

  那女孩子被他們盯著,手伸到宣懷風嘴邊,如果宣懷風硬不賞臉,下去後倒真的要被姐妹們取笑,挪過來一些,軟聲軟語央告,「好爺,您就喝這一杯,全了我的心愿吧。」

  亭亭玉立站起來,改用雙手捧杯,楚楚可憐待著他。

  宣懷風不忍掃她顏面,無可奈何飲了。

  「好!」眾人都大聲喝彩。

  宣懷風知道白雪嵐存心捉弄自己,看白雪嵐在一旁笑吟吟瞧著,趁著眾人不留心,狠狠剮了他一眼。

  那女孩子掙了臉,高高興興端了空杯子坐下,又斟了滿滿一杯,宣懷風怕她再鬧一次,不料她說話卻十分得體,輕聲道,「不敢讓爺再為難,您愛飲就飲。多飲兩杯,是我的福氣,不願飲也無妨,我知道,您這種貴人是很會保養身子的。」

  宣懷風為她體貼,反而不好拂她美意,柔和地瞅她一眼,拿起杯子痛快飲了。

  女孩子喜之不盡,為宣懷風斟酒布菜,如一朵解語花,越發溫柔嬌媚。

  至此,大家飲性都上來了。

  一番杯觥交錯,個個都正有了幾分微醉,外面帘子忽的被人輕輕一掀,走出個著宮裝的女孩子。

  十五六的年齡,巴掌大的臉,眉目鼻樑都長得精緻,要說相貌,比在座幾位女子都好。

  懷裡抱著一具琵琶,到了白雪嵐跟前,深深蹲了個萬福,抿著嘴不說話。

  白雪嵐打量她兩眼,問隔著兩個位的那人,「王老闆,這是哪位?」

  王老闆指著她笑道,「這是我新收的乾女兒,嫩人兒一個。今年剛滿十四歲,雖然不大老成,但性子還溫婉,彈得一手好琵琶,小調也有幾曲拿手的。眾人都說她小巧,幫她取了個名,叫小飛燕。要是白總長賞臉,讓她給你唱上兩首,如果入了您的法眼,以後就要拜託您多疼她了。」

  白雪嵐笑道,「免費曲子送到耳邊,哪有人不笑納的?挑一曲拿手的來聽聽。」

  小飛燕一直低著頭,嬌怯羞澀得很,聽白雪嵐應了,又蹲個萬福,才抱著琵琶坐在靠牆那頭的橫凳子上,調了調弦,細細嗓子唱起來,居然是廣東小調。

  白雪嵐一聽,叫了一聲好,目光轉到宣懷風身上,興致頗高地說,「乍聞鄉音,有沒有親切之感?」

  王老闆問,「原來宣副官是廣東人?」

  白雪嵐道,「正是。」

  宣懷風卻沒有他們那麼好興致,看那小飛燕兩眼,俏麗玲瓏,是個美人坯子,可惜竟免不了當玩物的下場,暗暗感嘆。

  小飛燕唱完了一曲,眾人都叫好。

  她不敢仍坐著,站起來,又盈盈蹲個萬福,抱著琵琶站在一邊,讓男人們評頭論足。

  王老闆朝她招招手,要她站到白雪嵐邊上去,笑嘻嘻地問,「白總長,怎麼樣?這丫頭可還算伶俐?忙時要她端茶遞水,閒了叫她唱兩首,還是頂乖巧的。」

  白雪嵐放了筷子,一隻手撐著下巴,含笑瞅了她兩眼,「乾淨嗎?」

  王老闆忙正容道,「絕對清清白白,要是不乾淨,也不敢往您眼皮子底下送。」

  白雪嵐嗯了一下,把小飛燕白嫩的小手拉過來,握在掌心裡慢慢揉著,心裡不知道想什麼。

  宣懷風看他意思,似乎打算收下,這真是糟蹋人的事,忍不住把身子側了側,對著白雪嵐輕聲勸道,「總長,這孩子是不是年紀小了點?」

  白雪嵐閒適地說,「是嗎?我還想著,難得是你的老鄉,帶回去伺候你也不錯。你要是想家,叫她給你唱兩首廣東小調,也能解解鄉愁。」

  眾人都順著白雪嵐的話,「正是正是,要是宣副官看得上眼,那是她的造化。宣副官這麼一表人才,又是留學過的紳士,能伺候上這樣的男人,哪個女子不千肯萬肯?」

  宣懷風不料矛頭一下子掉轉到自己身上,正色道,「萬萬不可,我從不做這種事。」

  眾人還要勸,白雪嵐把話頭輕輕攬了過來,「懷風是大家子出身,規矩多,你們別為難他。王老闆的盛情,白雪嵐心領。只可惜這小飛燕太靈巧,凡夫俗子無福消受。」

  王老闆見白雪嵐回絕,無可奈何,只能不再提,拿起杯給白雪嵐敬酒。

  小飛燕臊了一臉,悄悄退到牆邊站著,兩眼紅紅地泛著淚光,忍著沒掉下來。

  宣懷風不知為什麼,反而歉意大起。

  只是既然已經回絕,亦不好意思再招惹她,唯有默默拿著杯悶飲。

  幾杯下肚,聽著桌上談笑風生,盡說些風花雪月,沒有一絲公務的影兒,宣懷風漸不耐煩,只是臉上不好帶出來,掃了一圈,忽然瞧到那姓戴的副校長也是默默的,顯然和他一樣,對這種場合不太自在,不禁和他挑個話頭,問他說,「戴先生,你就職的學校是在什麼地方?」

  戴民正憋得難受,見宣懷風下問,鬆了一口氣,忙帶著幾分謹慎禮貌地說,「鄙人在職的是一所義務學校,裡頭都是些貧家孩子,有一部分還是孤兒,校名叫新生小學,規模甚小,說句不好意思的話,簡陋孤僻得很,校址在……」報了一個地址。

  那地方宣懷風聽都沒有聽過,知道是非常偏僻的位置。

  心裡奇怪。

  不知道這人怎麼也會摻和到這種場合來。

  不過直接問出來,又讓對方下不了台,抿了抿唇,沒有往下說。

  他不像白雪嵐那麼會藏心事,戴民看他神色,大概也猜出幾分,主動地說,「其實我這次來,是搭順風車的。有點關於鄙校的小事……想煩擾一下白總長。」

  宣懷風好奇起來,「學校不是歸教育部管嗎?你怎麼找上海關了?」

  其他人見他們聊起,也都旁聽起來。

  「是這樣的,鄙校情況,和他校有點不同,學生家裡大多貧困,學校少不了常給他們減免一些學費,孤兒更是如此,儘量提供吃住,這樣一來,開銷也大。教育部每年給的經費,往往年中就差不多用盡了。」戴民白淨的臉上透出一抹不好意思,瞧了瞧不做聲的白雪嵐,硬著頭皮往下說,「前幾年多賴上任海關總署的薛總長,他家夫人愛做慈善,每年都給鄙校捐一筆款子,學生們也有個安生之所。只是,現在薛夫人跟著先生到上海去了……」

  宣懷風一邊聽,一邊默默點頭,偏頭看看白雪嵐,「總長,這事您怎麼看?」

  白雪嵐夾一筷子菜在嘴裡慢悠悠吃了,似笑不笑地說,「做慈善當然是大好事,不過,我名下早有幾個每年認捐的差事,像婦女書畫協會,提倡尊重女性的,兩個女學生拿著本子到我海關總署一求見,立即逼得我每個季度貢獻一筆錢,鬧得我都怕了。不是我白雪嵐沒有善心,現在要捐款的地方太多,海關總署又不是銀庫,難道我把國家的錢都發出去給大家過年?再說,那位薛太太我只見過一面,如今只因為我接了她先生的位置,就要我把她做開頭的善事通通認領了,這也叫我太為難了點。」

  周圍人紛紛附和,「正是,拒絕又不是,應允又不是,實在夠讓人為難的。」

  戴民一張口就被人擋了回來,十分尷尬,脖子都紅了,默默片刻,低聲下氣地說,「白總長,我們辦教育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不會丟了這張臉皮來向人家打秋風。去年過冬,學校發不出薪水,教員走了大半,下著這麼大的雪,連買煤的錢都拿不出來,又凍壞了幾個學生。眼看新學期到了,小孩子有家的還可以拿出一些紙筆費,那些無父無母的,一張紙都沒有,實在可憐。」

  宣懷風難得見到這樣不錯的校長,不忍他又被白雪嵐潑一頭冷水,不等白雪嵐開口,插進來道,「戴先生,你的事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具體如何,等我們總長回去考慮一下,要有答覆,我親自打電話通知你。你能留下個聯絡方式嗎?」

  「怎敢勞您大駕?」戴民感激不盡地看他一眼,連忙從口袋掏出紙筆,寫了一個電話,雙手遞給宣懷風,「我棲身的會館裡有電話,宣副官要有什麼吩咐,要夥計留話告訴我時間地方,定必登門拜訪。」

  宣懷風把電話號碼放進衣袋,說,「你放心吧。」

  眼角一瞅,正好瞧見白雪嵐玩味地揚著唇淺笑,顯然知道宣懷風回去要求他,正在高興。

  戴民的事既然料理了,其他人趁著這機會,心裡藏著事的,當即也趕緊提出來。

  王老闆在這些人裡面似乎是個頭腦,趕過去給白雪嵐敬了一杯,試探著問,「白總長,最近這海關稅金,是不是要調整啊?」

  白雪嵐失笑道,「你們耳朵真尖,這麼快就聽見風聲了?是不是給我哪個下屬塞了錢,讓他漏了風?」

  眾人連忙賠笑,七嘴八舌否認。

  「我們哪有這樣的膽子?」

  「誰不知道白總長年輕有為,勵精圖治,自從上任以來,改革制度屢見成效。」

  「少年精英,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這海關稅金調整,可是個大動作。街外傳言,說可能要取消國外購貨價計稅,改用國內售貨價計稅,嘖,這實在是……不容易。」

  宣懷風聽到這裡,才知道這場酒宴目的何在。

  暗暗驚訝。

  沒想到白雪嵐手腳這麼快,他只提了一幾句,白雪嵐竟真的著手起來。

  看來旁人說白雪嵐雷厲風行,頗為實幹,也不全是諂媚。

  「哦?」白雪嵐摟了身邊的姑娘,讓她坐在膝上,摸臉撫肩,漫不經心地問,「什麼地方不容易?」

  「這個……」

  「譬如吧,我這是開染布廠的,」對面姓周的老闆小心翼翼地說,「好幾種高級染料,要從印度進口,上好的白坯布呢,又數日本貨最好。每年光進口這幾樣東西,花的錢就不少。現在市場競爭激,我們這些苦幹了多年的,唯一可以憑靠的,就是和外國人交情厚一些,他們給我們的價錢,也比別的同行便宜一些。這樣一來,海關稅金也稍低,成本還算勉強過得去。現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