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節

  」

  宣代雲說,「你別走,過來坐一坐。」

  年亮富把目光在她凸起老大的肚子上掃了兩眼,思忖著這時節,是不能太忤逆太太意思的,返回來坐了,問,「有什麼事要說?你前兩日說要買一套好琺瑯杯子,我可已經買回來了。」

  宣代雲微微一笑,說,「我瞧見了,這件事,你做得不差,正想對你說一聲多謝的。不過,我看那送東西過來的人,身上穿著的職員制服,像是大興洋行的?」

  年亮富說,「就是大興洋行買的。」

  宣代雲便沉默了一會,然後才說,「平安大道上這麼些洋行,怎麼就幫襯上這一家?我對那個林家的人,一向就不喜歡,一家子的勢利眼。」

  年亮富和他這位原配說話,這兩年總是不太和睦,坐在一塊,三言兩語,常常要鬧得不歡而散。

  今天宣代雲雖沒什麼要發脾氣的跡象,但年亮富有著許多從前的不自在,總是心裡有著警惕。

  現在聽著宣代雲話里的意思,大概自己辦事又是沒有如她的意了,要遭埋怨,不禁有一股積累起來的不耐煩從無名處冒出來,他就冷笑了一下,自嘲道,「那是,我也是個頂胡塗的胡塗蟲,既然是買東西,怎麼不先來問過你對這些洋行的看法?以後你但凡要買東西,先給我開一張單子,限定在哪一家買。等我向衙門請兩天假,親自去給你買過來才好。」

  宣代雲隨口一句,招了丈夫這樣一番譏諷,不由一怔。

  心裡又氣又惱。

  正想反唇相譏,忽然瞥見張媽在年亮富身後的柜子旁,一個勁地擺手,使眼色,臉上有些焦急,又把一根食指,指指自己的嘴。

  這是要宣代雲謹言慎行,不要一時動氣,又說出收拾不了場面的氣話了。

  宣代雲再一看丈夫,眼睛無神,唇也透著一絲蒼白,當年結婚時一個很有朝氣的青年,區區幾年,也是變化了許多,默默地倒有些感傷,便把這口衝上來的氣忍了,強自微笑著說,「你看你,脾氣這樣地壞。我原是要對你正正經經道謝的,那一套琺瑯杯子,我很喜歡。就算我多說了一句不相干的話,你也犯不著生氣呀。」

  把手遞過去,握著年亮富的手,輕輕一攥。

  她態度如此的溫柔和善,讓年亮富不由納罕,低頭去看。

  年太太大家閨秀出身,十指不沾陽春水,一手柔荑是保養得極好的,握著他的手,顯得又白又軟。

  但懷孕的女人常常進補,受著各種周到的伺候,到了這個月份,身樣必然有些走形,連著原本青蔥似的手指,也略顯了富態。

  年亮富看著她的手,心裡想,這圓滾滾的,怎麼倒像外國的香腸一般了。

  不由回憶起綠芙蓉,細腰如流,十指纖纖,是何等美麗的一位女子,又對他情深意重,可惜沒有投對胎,如果綠芙蓉投到宣司令家,當了司令千金,現在自己的處境,也無須這樣窘迫。

  宣代雲被他握著手翻來覆去地看,又見他一言不發,滿腔感概的模樣,臉頰不知不覺飛紅一片。

  他們算是老夫老妻,自從知道懷了孩子,就再沒有親密過,此刻倒是無聲勝有聲。

  宣代雲不好意思地把手抽了回去,嗔他一眼說,「作死,還有別人在呢,你就這樣動手動腳的。」

  把眼朝窗外一斜。

  張媽早踮起腳尖,悄悄退出去了。

  年亮富覺得有趣,也忘了剛才小小的不愉快,打著哈哈說,「對自己的太太,動點手腳有什麼?你這樣莊重,我就識趣點出去吧。」

  站起來要走,早被宣代雲拉住了袖子。

  宣代雲說,「出去哪裡?你又要想出去胡混嗎?我可不許。坐下來,說件正經事罷。」

  年亮富只好又坐回來,問,「是要和孩子取名字?」

  宣代雲說,「不是你說的?這孩子的名字,還是等生下來,知道了生辰八字,請一位有學問,知五行的先生來,才做的准。我叫你留下,是另有一件想了許久的事。我說出來,你可不要說我咒你。」

  年亮富問,「你到底要說什麼?」

  宣代雲說,「我看你最近的臉色,青灰青灰的,很不好。我想勸你一句,你是要當父親的人了,也要知道保養,不要把身體糟蹋壞了。你別急著和我生氣,我這樣說,無非是因為我和你之間,有夫妻的感情。我知道這些勸誡,你聽著是要不耐煩的,但我實在不是拈酸吃醋,你看我這要生孩子的身子,難道還有吃醋的心思嗎?只盼你聽我這一句,為著這未出生的小孩子著想,和我合作起來,建設一個好的家庭。」

  年亮富皺眉道,「不是生氣,我是真不明白你要我怎麼樣才好。」

  宣代雲眼睛明亮,瞟了他一下,語氣不高不低地說,「真要我說明白嗎?那好,恕我不客氣了。我知道你在外頭,一向有幾個紅顏知己。如今我不能陪你,你有些行動,我也不好過問。但現在這件事,我發現已經危及到你的健康了,像你這樣,一個禮拜,總有兩三個晚上在外頭過夜,走路恍惚,說話也恍惚,吃一頓飯的工夫,竟要打十來個哈欠。自古有點本事的男人,往往栽在女色上頭。我只擔心,你大概是踏上這條老路了。現在悔改過來,為時未晚。」

  年亮富為著「紅顏知己」的事,已不知和太太拌過多少次嘴,連茶壺家什都摔壞過幾套。

  是最不好,最心煩的記憶。

  這時又聽她老調重彈,即使語氣比從前委婉誠懇許多,還是惹得他一肚子的不耐煩。

  只是如果他發作起來,太太更要哭著吵著,把事情鬧大,又更加的心煩。

  年亮富被宣代雲用眼睛期待地盯著,不能什麼都不說,悶了一會,敷衍著笑說,「你這些都是懷疑我的話,我在外面整日的忙碌,若說遇到幾位小姐,那是交際場面上不能避免的事。但若說我栽在女色上,這就太侮辱人了。」

  宣代雲這般苦口婆心,自己想著,就算換做是個鐵心腸的人俑,也該有些感觸悔悟才對。

  不料年亮富的態度,卻只是一味地不承認。

  宣代雲心裡生氣,卻想起弟弟和張媽的勸告,丈夫身體不適,大概也有自己常常吵嘴,讓他心情不舒的緣故。

  便帶著一種為人妻的仁慈,把自己的怒氣忍住了,仍是微笑著問,「你是不承認在外頭的事嗎?那你最近這樣的不好的臉色,是怎麼一個緣故?外面許多風聲,我也是有聽說到,說年處長陪著什麼莫小姐逛公園,又在洋行買了一對兒的鑽石耳環,我可不見你有帶鑽石耳環回家裡來,又送了給誰去?難道那些人都是故意編排陷害你的?」

  年亮富把臉沉下來,說,「曾參殺人,三人成虎,我怎麼管得著誰故意編排陷害我?」

  正說著,一個聽差從外頭走到飯廳這邊,叫著,「先生。」

  年亮富把眼往他身上一釘,「什麼事?」

  惡狠狠的語氣,把聽差嚇了一跳。

  聽差忙小心地站好了,低聲說,「您的電話。」

  向年亮富悄悄擠了擠眼睛。

  年亮富哼一聲,便站了起來。

  宣代雲未曾放過那聽差的一舉一動,擠眼的小動作,早被她看在眼裡。

  她原來是打算,無論如何都要把好態度堅持到底的,但見丈夫這樣鐵石一般的心,眼角不禁發熱起來,猛地坐直了身子,抬著頭拔高聲音說,「怎麼樣?我不就說中了?八九點鍾打來的電話,難道也是公務?別以為聽差幫你瞞著,我就不知道,那狐狸精打電話到家裡來,也不是一次兩次了,這樣無法無天!不三不四的女人,居然騎到脖子上來,我再懦弱也不能容忍下去!」

  說著就站了起來。

  看不出她這樣大的肚子,竟也能行動利落。

  反而把年亮富一推,自己走出了飯廳,朝著電話間,怒風一般地快步走去。

  年亮富被她推到一邊,生氣歸生氣,但總不能反推自己未來孩子的媽一把,摸摸鼻子,仍是追在她後頭。

  等他走進電話間,宣代雲已經拿起了話筒,衝著裡頭頗有殺氣地問,「哪一位找年亮富?」

  那一頭有三四秒沒說話。

  宣代雲眼中含著熱淚,痛罵道,「不敢報上姓名嗎?難道你也知道羞恥?真是奇哉怪也!」

  這時,那話筒的另一邊,才傳出一把男人的聲音來,沙啞地說,「姐姐,不過打個電話找姐夫,怎麼就要罵到不知羞恥的程度?」

  宣代雲渾無準備,倒是非常愕然,「你……你是宣懷抿?不是……」

  宣懷抿冷冷地問,「不是什麼?」

  宣代雲弄錯了是由,滿臉羞愧,燒得拿著話筒的手頓時沒了力氣。

  年亮富本也擔心綠芙蓉打來的電話,被太太拿了奸,一看出了大誤會,心裡暢意得不知怎樣形容才好,走上去數落道,「和你怎麼說,你都不信,非要自己出個大醜不可。你自己家的弟弟,難道就是你說的紅顏知己?婦人!這就是婦人!」

  把話筒從宣代雲手裡奪了。

  這時張媽已經聽見動靜,趕了過來,把頭往電話間一探,看宣代雲氣色不妙,忙閃了進來,叫著,「小姐?小姐?唉呦,這氣色可不好,你別干站著了,我扶你回去坐坐。」

  宣代雲正恨不得有條縫把自己藏起來,便由著張媽把自己攙了出去。

  年亮富瞧著她走了,才對著話筒笑道,「三弟嗎?你這電話真打得好,再沒有比這更妙的。」

  宣懷抿的聲音卻很低沉難聽,對他說,「姐夫,我有事請你幫我辦一辦。」

  年亮富一愕,問,「怎麼了?」

  宣懷抿說,「大興洋行一艘叫洪福號的船,今天下午被海關隨機抽中了,扣下來檢查過夜。請姐夫做點調停工作,立即把這船釋放。」

  年亮富笑道,「這只是小事,交給我罷。明天保管能批出釋放的公文來。」

  宣懷抿說,「你現在就去辦罷。」

  年亮富說,「急什……」

  還沒說完,忽然聽見話筒里急促的電流聲。

  原來宣懷抿說完那一句,竟就這樣掛了。

  年亮富一腔高興,倒被他這樣不由分說的態度激得一怔,拿著話筒看了看,生出幾分惱火來。

  心忖,雖拿著你一些好處,那只是給你的面子,想當初你來我家裡給我太太送禮,何等謙卑恭維,如今竟這樣地不客氣起來。

  你不過一個雜牌軍軍長的副官,我還是堂堂海關的處長呢。

  論職位,我原比你清貴,若論親戚上頭,我是你姐夫。

  怎麼你打電話來,不作出求人辦事的態度,倒像我的上司這樣氣指頤使?

  哼,那也就別想我幫你辦什麼事了。

  年亮富把電話帶著一點怒氣掛了,走回自己的書房裡,一邊走著,一邊情不自禁打起哈欠來。

  宣代雲正在屋裡抹眼淚,對張媽說,「我哪裡和他拌嘴了?這屋子裡頭找不著青天,真真冤死我了。剛才你沒聽見?我是用了多大的耐性,怎樣小心地勸他保養身子,我還給他陪著笑臉……」

  剛好瞧見年亮富從窗外過去,明知道她就在屋裡,卻沒往這邊瞄上一眼。

  臉也是陰沉的。

  宣代雲更是氣苦,看著丈夫的身影不見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般直墜下來。

  年亮富回了書房,在椅子上坐了坐,哈欠不斷,渾身的疲乏倦怠,做什麼都提不起精神,又有一種很難受的癢感,在狠狠燒著心,便坐立不安地思念起那可愛的白面來。

  這陣子,他隔一兩日,就要和綠芙蓉享受一番。

  這白面不但可以卷在菸捲里抽,還可以在錫紙上隔火燒著吸,越用著它,越覺天底下各色滋味,竟不如這白色一味,從前他還說著可以輕鬆離了它,現在看來,大不容易,實在是太銷魂太實在的舒服了。

  後又說一個禮拜用一次罷,試了試,才知道是不夠的,總要兩三日用一次,才算有點意思。

  如今的間隔更是漸漸短了。

  他就算晚上不在綠芙蓉家過夜,白天也必去一趟,享受白面癮和美人癮,雙份過癮的爽快。

  年亮富想著想著,更思念起水靈靈的綠芙蓉來,從椅子上起來,拿了一件外套披在肩上,剛出到門外,正好撞見心腹的聽差年貴。

  年貴先看看周圍,才鬼鬼祟祟地向他報告說,「先生,有您的電話。」

  年亮富皺眉問,「不會又是宣懷抿那小子吧?」

  年貴不知道他和宣懷抿出了什麼事故,不過他也不會過問,只搖頭,低聲說,「是小公館的。」

  這是年亮富最想接的電話,他方才笑了,趕過去電話間裡接了,對著話筒說,「難為你想著打電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