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把辦事放在第一位的,雖然滿肚子不解,卻是十分沉默地配合,接過去到另一個小房間換上。
換好之後,在蒙了灰的鏡里看看自己,模糊瞧見一身灰色中山裝,胸前掛著機關證章,典型是海關里下級辦事員的普通裝束。
再把藍色呢帽往頭上一蓋,就很能遮掩面目了。
從小房間出來,白雪嵐也已經打扮成差不多的模樣,笑著打量他說,「好,好,哪裡跑來這麼一個漂亮的辦事員來。先吃飯罷。」
宣懷風正懷著一腔要秘密辦公務的緊張之心,聞言愕然,問,「不是要趕緊去查船嗎?怎麼還有工夫吃飯?」
白雪嵐說,「急什麼,好湯要慢熬。我總不能為了辦那些雜碎,讓我的寶貝挨著餓。」
朝外面打個招呼,卻是宋壬精精神神地走了進來。
他也換了一套辦事員衣服穿,懷裡抱著一大包用油紙包的東西,找了一個乾淨地方放下,打開油紙來,裡面是六個熱烘烘的雪白饅頭,兩隻燒得噴香金黃的燒雞。
宋壬說,「都是好的,可惜總長說要做正經事,不能喝酒。不然下著酒吃更不錯。」
宣懷風瞥白雪嵐一眼,倒很難想像他一本正經和宋壬叮囑說不許喝酒的樣子,不覺笑了,拿起一個饅頭,在嘴裡慢慢咀嚼著,問,「有喝的沒有?白開水也來一杯吧。」
宋壬說,「後頭有一口井,我嘗過的,水很甜,我打一桶來。」
便出去打井水。
白雪嵐知道宣懷風一向受著上等的家教,也許不習慣這樣混吃,不料他竟是不言不語地入鄉隨俗起來,心裡很高興,笑道,「我們在這滿是灰塵的荒僻屋子裡,吃二葷鋪子裡買來的食物,到了將來,大概會是一頓很有趣味的回憶。」
宣懷風說,「和你在一道,做什麼都是很有趣味的。」
忽見白雪嵐側過臉,深深地凝視著他,那目光像錘子似的在心尖輕輕一撞,竟有魂搖魄動之感。
便就覺得臉上熱熱的。
訥訥地想,自己剛才隨口一句,只是句大實話,並沒有說甜蜜話的意思。
但這樣被白雪嵐深深一望,仿佛剛才那一句,便成了自己主動說的一句很甜蜜的話了。
雖是誤會,卻是很美麗的誤會。
或者又恰是要這樣隨心而發,脫口而出,才算是最好的愛人之間的密語。
妙手偶得,渾然天成,說的不正是這個?
等一下就要去辦秘密的公務,宣懷風警惕自己是不該亂想的,可越要管住腦子,越是管不住,這控制大腦和情緒奔放之間的拔河,在腦際無聲而激烈地進行,竟把他臉上的皮膚也染紅了。
白雪嵐見他被自己一望,居然到了臉紅到脖子的地步,胸膛里都是滿滿的驕傲感,故意把充滿魅力的眼睛在愛人身上緩緩撫摸著,勾著唇角說,「今天的落日真厲害極了,照在人臉上,紅霞留到現在還沒褪。」
在宣懷風臉上使壞地摸了摸。
又格外寵溺起他來,把燒雞腿上的肉撕下,一點點地往宣懷風嘴裡餵。
宣懷風也不客氣,把饅頭撕成小塊給白雪嵐吃。
互餵了幾口,因看宋壬送井水過來,宣懷風就和白雪嵐停了這驚世駭俗的胡鬧。
宣懷風問宋壬,「那你呢?」
宋壬拍著肚子說,「早吃過了。」
退到一邊,在露台欄杆上隨便坐了等著。
宣懷風和白雪嵐兩人面對面,一邊喝甘甜的井水,一邊吃饅頭燒雞,但那燒雞個頭不小,又有兩個整隻,以白雪嵐的食量,吃到一大半,再塞四個大饅頭,也就飽了。
宋壬把吃剩的東西仍舊用油紙包了,說,「這還有一隻雞腿,雞零碎,連著半個饅頭。我剛才進來時,見巷口檐下縮著幾個小乞丐,都給他們罷。你們貴人是不吃剩東西的,哪知道這些在他們眼裡,比得上一頓過年的吃食了。」
便拿起油紙包,走到外頭去。
宣懷風感概道,「宋壬這人看著粗爽,其實心腸很細、很善。只是這年月,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白雪嵐說,「好端端地嘆什麼氣?餓死全天下的人,也餓不著你。」
宣懷風反問,「你就篤定能一輩子榮華富貴,不愁吃穿嗎?可不要太拿大了。」
白雪嵐笑道,「我沒那麼無知,起碼也知道禍福無常這四個字。但我總不會讓你冷著餓著,真要有那麼一天走了霉運,我憑著兩把槍,當山大王也能給你搶點嚼頭回來。」
宣懷風心裡感動,卻不好意思在臉上露出來,打趣他說,「果然,你是一心要當強盜的了。」
正說著話,孫副官已經回來了,匆匆地走進來,對白雪嵐報告道,「已經打點妥當。」
白雪嵐立即站起來,說,「那辦事吧。」
一起出到樓外,後院裡已經停了另一輛半舊不新的汽車,上面印著海關總署的標誌,是海關里辦事常用的車子,很不起眼。
這是要配合他們現在喬裝的辦事人員的身份的。
他們連著幾個換過打扮的護兵,都擠著上了車。
汽車一路開出去,到了海關專用來放扣押船的北碼頭。
這時候已經過了八點,天色早黯下來,這裡不同別處的碼頭,是海關的地盤,一到下班的鐘點,職員們走了十之八九,只剩巡夜的人,格外安靜。
碼頭上的射燈都大開著,照見的地方投射下一個光燦燦的圓形的圈,照不見的地方,便成了看不見底的黑洞洞,仿佛有什麼怪獸匍匐在深處,隨時要竄出來擇人而噬。
他們坐的汽車是海關辦事的車子,直接就讓大鐵門打開了,駛進到碼頭裡面,已能聽見江波拍岸的聲音。
眾人都下了車。
宣懷風首先瞧見不遠的岸邊,停著幾艘貨船,其中一艘特別大,顯然是遠洋大船。
他心裡有些不安,可恨燈光不及,勉強看了好一會,認出船身上油漆的三個中國字,果然是大興洋行的「洪福號」。
宣懷風對林奇駿,雖斷了成為眷侶的想頭,但始終存著一份善意,希望大家這友誼,勉強可以維持下去。
但他又知道,白雪嵐對於林奇駿,總是耿耿於懷的。
對於此刻的事,自己一方面,擔心林奇駿要遭海關總署的重重打擊,一方面又覺得,大興洋行如果真有為非作歹,或者夾帶走私,應該秉公執法。
他只是不確定。
因為白雪嵐這人,要修理起什麼人來,那是什麼手段都會上的,也不會管什麼秉公不秉公。
要說想問清楚,卻又擔心太關切了,反惹得白雪嵐又吃起飛醋,事件反而要惡化。
這幾個念頭一混,便是一肚子的沒底,偏偏嘴上不能問。
宣懷風便打算看著事情要怎麼演化。
孫副官指著洪福號說,「就是這一艘了,我們就按照計劃的做吧。」
一群人便大模大樣地上了船。
被扣留做檢查的船,原是有兩三個海關總署的士兵看守的,見有人上船,吆喝著問,「站住,幹什麼的?」
這邊早有準備,叫了一個臉生的護兵出面,扮作小官員的模樣,朝船欄杆那邊說,「海關抽查科的,有證件,你瞧吧。」
把證件遞過去。
士兵掃了一下證件,看他們的穿著打扮,無疑是自己人了。
這辦事員在海關的地位,原就比看門看船的士兵要高級一些,那士兵頭子把證件還回來,笑嘻嘻地問,「八點鐘都過了,怎麼長官還帶人來檢查?忒辛苦的。」
那護兵倒很會演戲,發著牢騷說,「這鐘點,誰不想回家抱老婆。你沒聽說?最近上頭那些新規矩,一下子什麼隨機,一下子又是什麼抽查,還有每個科都有額度。按著規定,一天起碼要檢八條船,我這一組人,今天還差著一條。如今我們上頭這個閻王,做事差那麼一點半點也是翻臉不認人的,我怎麼能冒這丟飯碗的險。」
士兵附和道,「那是,白總長凶得很。外頭看著斯文,一不對著他脾氣了,能大嘴巴抽掉人家幾顆牙。」
宣懷風不禁悄悄斜過眼,瞅瞅白雪嵐。
白雪嵐膽子很大,借著光線黯淡,把呢帽子從頭上摘下來,裝作不耐煩似的扇風,活脫脫一個鬱郁不得志的小公務員。
演抽查科科長的那人就問,「船上的人員,現在在哪?」
士兵回答說,「都在船上。他們原本在哪裡的,就在哪裡了。」
科長皺著眉說,「照規定,不是應該關一塊的嗎?」
士兵笑道,「長官,這船是大興洋行的,能有什麼問題,只是不巧被抽到了,所以暫扣一夜。」
科長說,「話是這麼說,只是我們既然來了,事情還是要辦好的。在船上四處檢查,總撞到他們的人,這有什麼意思?你還是照著規矩辦罷。快去,別妨礙我們做事。」
士兵聽他這樣說,自以為心裡有數。
這些扣押在碼頭的船,海關辦事員借著檢查的名義,常常揩些油水。裝的貨如果是布匹等粗笨的東西,多半不怎麼拿,就等著船主人送點孝敬過來。
可若是裝的貨,是精緻小件的玩意兒,那多半是要趁機挑幾件回家的。
大興洋行的舶來品,常有很精緻的小首飾,是以海關的人都喜歡借著機會挑揀一下,林家財大氣粗,也很識趣,檢查之後少了幾件東西,也只算在運輸損耗裡頭。
士兵想著,這一個檢查小組,嘴上說是迫於無奈地加夜班,或許是衝著來撈點便宜的。
這也是人之常情。
何況士兵自己本身,也早揣了一個小西洋鬧鐘在身上。
士兵頭子便說,「是,那我這就去辦。」
領著自己手下兩三個人,過去把艙房上下走了一圈,將裡頭的船長大副並船員通通叫出來,把他們領到一個大房間裡,說,「各位,按照海關的規矩,扣留的船上是不許人到處走動的。各位先在這裡呆一晚,明天你們東家來了,再和海關說。」
船長很驚愕,過來和那士兵頭子低語,笑道,「兄弟,我們可是說好的,怎麼又變卦了呢?」
他這船一被扣下,就給過孝敬銀錢的,目的是為了少受點刁難。
那士兵頭子知道他是船長,對他態度也不錯,拍拍他的肩膀說,「老兄別擔心,上頭有人來檢查,問為什麼不按規矩做,我們也難辦。他們常例地檢查,不過半個鐘頭,等他們走了,我就放你們出來。」
話說到這份上,也就無可爭持了。
船員們便都老老實實被鎖在裡頭。
白雪嵐一行,等船員們都被鎖起來,就裝模作樣地檢查起來,在甲板上留了兩個人,其餘都下到貨倉去。
那士兵頭子想著這些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