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節

  摟著自己跳舞,說那一句「我們要一輩子這樣跳舞才好」,倒覺許多心事在肺腑里藏著,柔軟地醞釀出一股說不出的香甜來。

  又恍惚地想,白雪嵐待在白公館裡等他回去,大概也正抬頭看著這一輪月亮。

  便覺得十分坐不住了。

  勉強等月亮上了梢頭,宣懷風打個哈欠,裝作睏乏的模樣,對宣代雲說,「姐姐,我該回去了,明天還要一早起來做事去。再說,晚上風大容易著涼,姐姐也不要在院裡坐太晚。」

  宣代雲和張媽都說他喝了幾杯,該在年宅睡一夜。

  宣懷風再三地不肯,終於還是告辭,坐了汽車回家。

  到了白公館,進到屋裡,果然白雪嵐得了寶貝似的把他抱住了,發泄不滿地說,「我這個八月十五過得太可憐了,天底下沒人像我這樣孤孤單單的,你怎麼賠償我?」

  宣懷風賞了那月,心情既美好,又在美好之中,有一絲冷待了愛人的歉意,居然沒對白雪嵐的話作出反駁,靦腆地笑說,「你要怎麼賠償,那便怎麼賠償罷。你洗澡了沒有?不然我先幫你擦個背?」

  白雪嵐二話不說,抱著他就闖到浴室里去了。

  第十四章

  中秋之後,六方會談的日子也在眼前了。

  白雪嵐身負重任,又是白總理的臂膀,整日東奔西走,比往常忙了不止十倍。

  宣懷風倒不大理會六方會談,因為孫副官常常是跟在白雪嵐身邊去做這些的,宣懷風只是幫忙做一些海關總署相關的公文事件,另一邊負責戒毒院,但這兩樣加起來,也是忙得雞飛狗走。

  只是那個安傑爾·查特斯,自舞會上見了宣懷風,認出他是過去在學校里撩撥過幾次而不得手的人,竟不知打了什麼主意,拿出拜訪的名義,總到宣懷風辦事的地方。

  宣懷風煩不勝煩,每次看他到戒毒院來,都讓承平去打發他,自己避而不見,心裡十分地厭惡。

  另一邊,又派人去打聽這遠渡重洋而來的不速之客,怎麼忽然有了很大的勢力。

  打聽回來,才知道是這安傑爾的母親去年再婚,嫁了一個頗有財富地位的查特斯先生,是以水漲船高,他姐姐靠著一個有背景的後父,便嫁給了一個外交官,也就是現在的英國大使。

  安傑爾·科爾搖身一變,改了名叫安傑爾·查特斯,向母親要了一大筆錢到中國來做生意。以他姐夫那大使的顯赫地位,生意自然也做得順遂,在中國的地界上,幾乎是無往而不利的。

  宣懷風知道了這些情況,更不想招惹他,又怕讓白雪嵐知道他糾纏自己,一時性子毛起來,也不管什麼大使小使,恐怕惹出國際性的大禍來。

  所以有關安傑爾·查特斯來拜訪的事,他都緘默不語,不對白雪嵐吐一個字。

  護兵們雖然有著監視的任務,但宣懷風在戒毒院做事,每天見的人是很多了,偶爾一個洋人他不愛見,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也就沒有報告上去。

  這一天宣懷風正在和醫生討論,要一筆經費買一批新式西藥回來,只是頭疼要去弄一份政府批文,聽差忽然過來說,「那位查特斯先生,又來拜訪您了,不知道您見不見?」

  宣懷風左右一看,偏生承平出去辦事了,並不在戒毒院裡,皺眉便緊皺起來,嘆了一口氣。

  黃玉珊學校里那白條薪金的糾紛還沒有解決,先生們仍是罷課中,她如今是日日都到戒毒院報導了,見著宣懷風煩惱,便說,「哪有這樣不識趣的人?都說外國人毛長臉皮厚,果然是的。」

  忽見布朗醫生一臉微笑,正看著他。

  黃玉珊忙笑著道歉,說,「布朗醫生,你可是個例外。我無心的,你別在意。」

  然後對宣懷風說,「宣先生,我幫你叫他走吧。」

  宣懷風正要叫住她,她已經跑出了辦公室。

  費風笑道,「宣副官,由她去。這女娃娃對洋人,一向是不留情面的,說不定真能讓她趕走。唉,其實許多洋人,都是很有道德,很值得人敬重的。外國的東西,也很多是好東西,我們中國人……」

  宣懷風忙道,「費醫生,這問題請打住。我們上次已經討論過了,你答應了不再在戒毒院裡,鼓吹這種西洋優勝論的。我不想她去,是怕她對上一個大男人,萬一吃了虧,可不好向她哥哥交代。」

  費風拿鋼筆尾在頭上慢慢撓了一撓,說,「放一百個心,她那模樣,比十個男人還凶。就在戒毒院裡,都是我們的人,吃不著虧的。我們繼續研究這西藥的批文問題罷。」

  黃玉珊到了外頭的小客廳去,見到一個穿著高級西裝的金髮洋人,正大模大樣地坐在那裡喝聽差送的熱茶。

  黃玉珊問,「你就是那位安傑爾·查特斯先生?」

  安傑爾說,「是我。」

  黃玉珊微微有些吃驚。

  這個洋人,中國話竟說得很地道。

  黃玉珊問,「是你要見宣懷風先生嗎?」

  安傑爾說,「是的。他現在有空嗎?」

  黃玉珊不回答他這問題,只繼續問,「請問你找宣懷風先生,有什麼事呢?」

  安傑爾把上裝里折得很漂亮的白絲綢手絹,用手指輕輕地彈了彈,露出一個微笑,說,「我和宣,是在英國讀書時的同學。老同學異地重逢,所以來拜訪。」

  黃玉珊見眼前的洋人英俊是英俊,但瞅著人的眼神,總是叫人不舒服,況且她對宣懷風仰慕得很,既然是宣懷風所厭惡的,那她自然也是厭惡的,對著安傑爾·查特斯,臉色便不太好看,一本正經地說,「不好意思得很,宣先生很忙,他最近都沒時間做這種應酬的小事。你要是個吸毒品的,或許還可以見一見他,因為我們戒毒院正缺病人呢。你請回吧。」

  把手往外,做了一個請的示意。

  安傑爾也猜到這次來是要碰壁,但他這半年在中國,實在過得順心,看上什麼都能手到擒來的,遇到宣懷風這樣的,不但沒動怒,反而被逗得越發心癢,只以為這是獵物到手前的一種樂趣。

  他掏出一盒香菸,抽出一根放在嘴上,拿出銀亮澄澄的打火機,啪地一下點燃了,悠悠吐出一口煙圈,把打火機手上拋上拋下,對黃玉珊說,「這是我們英國的名牌打火機,你沒見過吧。我送你玩,好不好?」

  黃玉珊哼了一聲。

  安傑爾問,「你不是學生嗎?為什麼不去上學?」

  黃玉珊問,「誰告訴你我是學生?」

  安傑爾把下巴高傲地一揚,調侃著說,「你身上正穿著校服。你是哪一家學校的?」

  黃玉珊又哼了一聲,瞪著他說,「不干你事。」

  安傑爾問,「你多少歲?」

  黃玉珊還是說,「不干你事。」

  安傑爾一雙眼睛,越發放肆地在她身上打量起來。

  黃玉珊一個小女孩子,哪受得住被外國男人這樣看,頓時就臉紅了,想到被洋人看到臉紅,又覺得羞恥而憤怒,叫著聽差說,「送客!送客了!」

  不再和這男人說話,轉身就出了小客廳,往走廊那頭跑著去了。

  宣懷風伏案工作,一直忙到下午,忽然覺得腰背發酸,站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候才得了一個空,從窗外看出去,鬆緩勞累的眼睛。

  只見天邊一塊桃花色的明霞,把牆角處竹架里攀到牆上去的豆藤,照出幾塊紅金色來,若剛好有人往來經過,皮膚上也印上暖暖的紅金色塊,一移了方向,那紅金色就不見了,再一過去,又出現了,就仿佛紅金色的金屬片掛在人身上一閃一閃似的。

  宣懷風遠眺著這景象,倒覺得有些趣味。

  想著黃昏在戒毒院裡已這樣美,若是換到春香公園裡,那自然是更美了。

  花上一點小錢,雇一條小船,二人湖上泛舟,安安靜靜地欣賞落日景致,也是一番很好的享受。

  他憧憬了片刻,方收這無聊想頭。

  抬頭去看牆上掛鍾,已經近六點半了,但桌子上還有一迭文件是要批閱的。

  正打算坐回去繼續做事,忽然響了兩下敲門聲,他只以為是聽差或別的辦事人,隨口說了一句,「進來。」

  門便被打開了。

  一個人大步走進來,繞到辦公桌後面,張開手就把他抱住脖子,大親了一口。

  宣懷風抗議地罵道,「也不看看什麼地方,就這樣亂來。門都還沒關上。」

  脖子被咬得發癢,不禁又笑了,用手把男人伸過來的嘴擋到一邊,說,「別淘氣了。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得了空?我以為你又要留在總理府吃晚飯。」

  白雪嵐說:「有件重大的事情要辦,抽了身子出來。」

  宣懷風問,「什麼重要的事?」

  白雪嵐神秘地一笑,對他說,「這其實也是公務,該當告訴你的。你隨我來罷。」

  把宣懷風扯著就走。

  宣懷風還剩餘著工作未完成,不過聽白雪嵐說是公務,他既然親自趕來,又特意要帶自己去,怕是要緊的,便把剩下的工作先擱在一邊,明日再處理,跟著白雪嵐上了汽車。

  上了車,才發現那前頭開汽車的司機,並不是常見的面孔,從倒後鏡里看見,五官粗獷,眉毛粗黑,像是白雪嵐老家過來的人。

  汽車也沒有往白公館去,在城裡七轉八拐,不留神進了一個小巷二層洋樓的後院裡。

  宣懷風問,「到底是幹什麼?這樣神秘。」

  白雪嵐笑道,「你先別問,總之是好玩的。」

  兩人從汽車裡下來,看見一個人從樓下迎過來。

  原來是孫副官。

  白雪嵐問,「問清楚了嗎?」

  孫副官嚴肅地把頭點了一點,說,「這次總算是查到實際的了,那邊給的消息,絕不會搞錯。就是洪福號上的七十三號箱櫃。」

  宣懷風只覺得洪福號這名字耳熟,回憶了一下,臉上露出一絲吃驚。

  洪福號,不正是林奇駿家裡的船?

  宣懷風問,「你們這是要查大興洋行?」

  白雪嵐從容得很,先和孫副官說,「既然確定了,你把事情辦得漂亮一點。」

  孫副官說,「曉得。就辦成是隨機抽檢,先把船在碼頭扣住,不會打草驚蛇。」

  說完,戴上海關軍帽,匆匆走了。

  白雪嵐才把宣懷風帶到屋子裡,笑著說,「這是我在城裡一處產業,平時荒廢著。這一次為著保密,才用它一用。」

  接著,不知從哪裡,變戲法似的拿出兩套衣服來,給了宣懷風一套,說,「平時都看書上說乾隆皇微服私訪。我們今天也玩玩這調調。」

  宣懷風看這保密的陣勢,心忖道,這大概真的是海關稽查方面的正事了。

  他這個人,遇到公務方面的正經差事,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