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節

  白總理氣憤未過,心裡想著,你就算站死在這裡,老子也不理,巴不得你就死在這!

  眼角一瞥,卻忽然瞧見白雪嵐軍裝外套上,多了一抹深色痕跡。

  他是軍閥家裡長大的人,對這血色和腥味是很熟悉的,吃了一驚,脫口問,「怎麼你還受了傷?」

  一開口又後悔,不該給這臭小子機會。

  果然,白雪嵐打蛇隨棍上,立即走前一步,低聲說,「今天挨了一槍,不過不礙事,擦傷皮肉罷了。」

  白總理狠狠地說,「活該!怎麼不死在那裡?」

  白雪嵐居然露出個笑容來,說,「堂兄你也太狠心了。」

  白總理板著臉倒,「少嬉皮笑臉!你以為做了這樣的事,能得到原諒,那你真是做夢!」

  說著,把臉甩到一邊,裝起他的菸斗來,呼哧呼哧地用力噴煙。

  白雪嵐又把身子往前挪了挪,緩緩地說,「那查特斯洋行,其實是和廣東軍勾結了,今天交接一批殺傷力很大的武器。明面上,他們說的卻是印度綢。您想,六方會談就要到了,城裡藏這樣一批東西,不是禍患嗎?可查特斯是英國大使的親戚,不好太得罪。廣東軍那頭,您又說了要先穩住……」

  白總理語氣生硬地說,「你這些冠冕堂皇的話,說給那些傻子去聽。難道你想說,干出這件事,和你那位宣副官,沒有一丁點的關係?你可以捅我一刀,但別把我當傻子看。你這樣做,存心的給我惹事,給他出氣。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只回答我一句,你的心裡,是不是這樣想的?」

  白雪嵐不做聲。

  白總理更是來氣,提高著聲音問,「你知道他在我這裡吃了虧,悶著頭不發作,就是早想好了這樣報復我,是不是?」

  這當口,不回答,倒像默認的較勁。

  白總理把菸斗一摔,又劈頭罵起來,「沒腦子!畜生!為了個小白臉,你賣家裡人!什麼軍火,什麼洋人廣東軍,當著我,一個字也不商量,你這是殺雞儆猴!他娘的!你以為自己很聰明,是不是?你算什麼東西!你被那小白臉迷得神魂顛倒,忘了自己到底姓宣還是姓白了!」

  白雪嵐胸膛微微起伏著,默默聽了一陣,猛地抬起頭,衝著白總理說,「我要是不姓白,不想著你是我家裡哥哥,就衝著你折磨我的人,我早一槍崩了你,用得著繞七八個彎?不錯!我劫洋行不和你透一個字,就是存心的!就是警告你!你下次再敢傷了他,我他奶奶的發起瘋來,直接咬死你!」

  白總理氣得從真皮椅子裡跳起來,指著白雪嵐說,「你再說一遍!」

  白雪嵐揚著臉,眼神利得像剛磨過的刀子似的,咬著牙說,「我動一個洋人,你就呼天搶地的受不了了。你動我心坎上的人!你有當我是兄弟?你當我是自己家兄弟,你就少他媽的碰他!宣懷風,就是我白雪嵐的命!」

  白總理怒極攻心,腦門子一陣發黑,拿起桌上的電話就往白雪嵐身上砸。

  白雪嵐不肯讓開,筆挺地站著不動,硬挨了這一下。

  軍裝上的血跡,頓時又更深了。

  白總理本來還要打,看見那血,竟是難以下手,把已經握在手上的水晶菸灰缸,砰地砸在牆上,碎成一地晶瑩。

  他頹然坐回真皮椅子裡,只是撫著額,拿手遮著眼睛,泄氣般的喃喃,「四叔說的對,你就是一條瘋狗,就是一條瘋狗。」

  白雪嵐說,「不錯,我就瘋狗一條。別人不擋我的道,我不咬人。」

  白總理轉過頭來,瞪他一眼,又把頭轉回去,竟是無可奈何了。

  把手在空中,揮了兩揮,說,「走,走。你走,別在我跟前。」

  白雪嵐說,「就算要我走,也先商量好事情再走。」

  白總理說,「有什麼好商量的?我倒是很想商量,怎麼把你送到監獄裡去,怎麼把你給槍斃了。」

  這惡狠狠的一說,又是一陣窒息般的沉默。

  白雪嵐一直逞強站著,剛才那電話的一砸,正正砸在傷口上,實在痛得狠了。

  這時候,他在椅子上坐下來,想了片刻,便打著做弟弟的溫和語氣,對白總理說,「你做哥哥的,難道真的要把我送去槍斃嗎?何況我這樣做,就算有錯,至少一部分的道理上,也是為著國家。」

  白總理重重地哼了一聲,表示對這話的不屑。

  白雪嵐不管不顧,往下繼續說道,「古人說得好,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案子已經出了,只要辦得好,也不一定是件壞事。」

  白總理說,「我真不知道,這怎麼能不是一件壞事了。」

  白雪嵐便神秘地一笑,說,「堂兄,如今的世道,毫無治安可言,這搶劫的事,哪一天不發生?不過,要是借著這樁大案,政府有一番措施,辦出雷霆萬鈞的氣勢,把劫匪抓到,救回外國人質,在這要開六方會議之時,倒可以給政府樹立一個有作為的榜樣。這樣轟動的新聞,那些善諂諛的媒體,只管敞開了來歌功頌德。」

  白總理臉上那鐵青的顏色,已漸漸緩和過來。

  思忖了一會,問白雪嵐說,「那個查特斯,活著?」

  白雪嵐唇邊泛著淺淺的笑,回答說,「當然活著。我給堂兄捅這麼一個大簍子,總也想到一條退路。不然,我就不是瘋狗,而是害人的白眼狼了。」

  白總理狠剮他一眼,「你這瘋狗,當得還挺得意是不是?」

  接著便問,「可查特斯被解救回來,他會不會把你指正出來?這是個活生生的人證,他一開口說出你來,你就死路一條。」

  白雪嵐篤定地說,「放心吧,我們動手時,全蒙著臉的。我做這事,能不小心嗎?」

  兩兄弟坐到一處,低聲討論了幾個細節問題。

  事情前後,官方說辭,也斟酌了一下。

  合計到最後,竟是大有可為。

  白總理心情已振奮起來,想著白雪嵐身上有傷,說,「行,就按剛才說的去辦。等一下我批一個公文,指示警察廳和海關總署聯合辦理此案。雪嵐,這一招險中求勝,你要做得妥妥噹噹,別讓人看出一絲蹊蹺。」

  白雪嵐說,「你放心。」

  白總理說,「你坐著,我找點酒精紗布來。還有,你不能穿著這帶血的衣服出去,我們身量差不多,我找一件乾淨外套,你換了再去。我們是堂兄弟,在我這裡聊得晚了,洗澡換件衣服,也說得過去。」

  說著要起身。

  白雪嵐伸出一隻手,把他拉住了,叫了一聲,「哥。」

  便不再往下說。

  只拿那雙深邃有神的眼睛,直直望著白總理。

  白總理問,「你又要怎麼樣?」

  白雪嵐很認真地說,「宣懷風,你以後都不能碰。我的話,不是開玩笑的。」

  白總理豎起眉來,帶了一絲惱火,反問他,「你這是要威脅我嗎?」

  白雪嵐淡淡道,「是不是威脅,你自己估量。我會做出什麼事,你心裡有數。」

  說完,便把五指一松,收回了手。

  第五章

  白雪嵐回到公館,宣懷風早等得心神不寧,在前院來回地走,聽見牆外汽車喇叭響,立即就要趕出去,忽然又想到不要露了形跡,讓別人看著起疑。

  便勉強放緩了腳步,當作平常一般,走到大門。

  白雪嵐已經下了汽車,正上台階,看著他從大門裡頭出來,心裡明白他是著急的,笑著說,「開完會,總理留我吃飯。對不住,忘了打電話回來,你又是等我一塊吃嗎?」

  宣懷風這才想起晚飯一茬,也不放在心上,反而是看著白雪嵐回來身上穿的,和出門時的不同,很有點擔心,只不好在當眼處問這個,便說,「不礙事,我晚上原也不怎麼吃東西。今天的會議,有什麼事情布置下來,要人去辦的嗎?」

  不動聲色地把白雪嵐一隻手扶了,轉過身來。

  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回了屋裡。

  宣懷風先把門關了,對白雪嵐說,「你坐下。」

  等白雪嵐坐在長躺椅上,他彎下腰來,去解白雪嵐衣服上的紐扣。

  白雪嵐忍不住笑道,「這可真是熱情得讓人受寵若驚了。怎麼說呢,人才回來,你就來動手動腳地脫衣服。」

  宣懷風說,「你就盡情地耍嘴皮子,以後再挨了槍子,我也懶得看。這一次,因為傷口是我包紮的,我才負責到底,盡心盡意的給你留神。你這衣服,是在總理府里換的,還是自己汽車上備的乾淨衣服?」

  白雪嵐說,「總理府里換的。」

  宣懷風心裡一驚。

  把白雪嵐底下衣服一掀,果然不但換過了衣服,連包紮也重新弄過了。

  宣懷風更加驚疑,壓低了聲音問,「難道總理知道了?」

  白雪嵐說,「不錯,他是知道了。」

  宣懷風臉上驀地一白,好一會,才低聲說,「他居然還放你回來。」

  語氣里,很有後怕的意味。

  白雪嵐說,「他不放我回來,他還把我扣押下來不成?打虎不離親兄弟,我這位堂兄,對我一向是很不錯的。我就是氣他……」

  忽然就煞住了話頭,低頭去打量自己腹部雪白的醫療紗布。

  宣懷風追問,「氣他什麼?」

  白雪嵐問,「這傷口我自己包紮的,你看看,比你手藝不差。」

  宣懷風怔然,張眼瞅著他,站起來扭頭往房門去。

  白雪嵐急了,從長躺椅上跳起來,也顧不得敞著衣服,趕去把宣懷風一隻手拉住了,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就算我哪裡得罪了你,留個罪名再走。」

  宣懷風那臉色,說是蒼白,臉頰上卻有一點不自然的紅,也不知道是氣了,還是傷心了,總有一股莫名的滋味,似乎就抵在喉頭,低聲說,「你讓開吧。我出去換一口氣。」

  白雪嵐說,「我不讓。」

  身子一橫,把寬寬的背,抵在了房門上。

  他上衣紐扣是解開的,這個動作,益發把腹部纏著的紗布露出來大半。

  宣懷風不能和傷者強硬,竟是無可奈何,嘆了一口氣,也不再要求開門出去,轉身坐在椅子裡,半晌地不做聲。

  白雪嵐走到他身邊,柔和著聲音問,「你哪裡不痛快,罵我幾句沒什麼,或覺得不解氣,扇我幾個耳光,那也無妨。只你這樣悶著氣,又不說話,讓人怎麼受得了。我最怕你這樣子,和我打起冷戰,把我的心都磨碎了。」

  宣懷風緩緩地,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睛又慢慢垂下來,臉上的顏色,卻不如何凌厲,隔了一會子,才說,「我不是存心要和誰打冷戰。我但凡知道該說些什麼,也不這樣悶坐著。只我真不知道,要說出些什麼話來。大概我說什麼,都是不合道理。」

  他顛來復去,說著這幾句。

  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