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一字一板的說,「既然是天意,那就讓老天裁決好了,叫太太好好養胎,要是生個兒子,行!她當大太太,小鳳喜當妾。要是生個女兒,那就對不起了,她生不了我的兒子,我就再娶一個太太。小鳳喜進門,和她平起平坐,兩個人就姐妹相稱好了。這是我的處置辦法,她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拉倒。」
這番話說完,張媽幾乎昏厥過去,唉呦一聲,手撐在房牆上,吐了好幾口氣,人才說得出話來,微顫顫道,「這……這可千萬不能讓小姐聽見。要是聽見了,真會活活把她給氣死,可憐她還懷著孩子……」顧忌房裡的小姐,只不敢放聲哭。
宣懷風默默站著,低著頭,慢慢的,把垂在大腿兩側的雙手,都緊緊攥成了拳頭。
他對年貴說,「姐夫說的話,你不要跟任何人說,更不要和我姐姐說,她要是聽了,受了氣,出了事情,我可是找你算帳的。」
轉過頭,安慰張媽,「你不要哭,天塌不下來。姐夫這個人,最關心的就是他的處長職位,十個小鳳喜也比不上他的官兒要緊。我和他的上司白雪嵐,是很熟的朋友,請他出面來調解一下,事情就有轉機了。」
張媽淚眼中的希望,一下子被點燃了,拉著宣懷風殷殷看著,「小少爺,這可全靠你了。你可不要胡哄我一個老婆子。」
宣懷風正經地說,「房裡躺著的是我親姐姐呢,我為什麼拿這個哄你?」
他走到客廳那裡,看著那鎦金的撥輪盤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把話筒提了起來,放在耳邊,將電話撥了一轉,對著話筒說,「接線員,請幫我接海關總長,白雪嵐總長的住處。」
電話打到白公館,有人拿起電話說,「這裡是白公館。」
是個聽差。
宣懷風報上姓名,說要找白雪嵐。
那聽差似乎從不知道宣懷風的名字,聽他說了,在電話里很禮貌的說,「宣先生,抱歉,白總長出門去了。」
宣懷風問,「知道他到哪去了嗎?」
那聽差倒也痛快,告訴他說,「總長吃過晚飯就到天音園去了,今天有白雲飛的戲。」
宣懷風掛了電話,進去換了一件衣服,出來叫輛車,直往天音園去。
他知道自己和白雪嵐那樣決裂,如今去求人家,自然少不了被白雪嵐譏諷一番。
過去之前,他就給自己叮囑了無數次,見到白雪嵐,不管他說什麼,為了姐姐,只要努力忍耐著,至於賠禮道歉云云,只要白雪嵐肯出面阻止姐夫的胡作非為,一切不在話下。
不料,到了天音園,他才知道不是那麼回事。
今天白雪嵐沒有包下整個天音園,下面的座位票可以賣給散客,但早就賣光了,宣懷風到了園門口,一眼過去,只望見沒錢買票的戲友站在門口烏壓壓一片,伸長著脖子白聽戲。
他擠到最裡面的門,把口袋裡姐姐給的錢掏出來幾張紙鈔,塞給看門的兩塊錢,才被放進了園裡。
他知道白雪嵐這樣愛花錢的人,看戲一定是坐包廂,進了園子也不往一樓看,徑直往樓梯上走,剛到二樓,忽然一聲暴喝響起來,「喂!幹什麼的?」
樓梯口站了兩個穿著制服的士官似的大漢,腰帶上別著一把匣子槍,殺氣騰騰的瞪著他。
宣懷風看那制服,不是警服,卻又帶槍,想了想,大概是海關檢查走私的兵員制服,再探頭往裡看,走廊上也站著四五個同樣的大漢,都立正嚴肅地守在包廂門外。
他家裡也是顯赫過的,明白這些是海關總長的護兵,對守在樓梯口處的一個護兵說,「勞駕,請你幫我通報一聲。我是白雪嵐的同學,叫宣懷風,有點要緊事找他。不耽擱他時間,說幾句話就好。」
那護兵聽說是白雪嵐的朋友,神情才不那麼兇惡,把宣懷風上下打量一番,才說,「你等等,我幫你問一聲吧。」
宣懷風看他進了那包廂,不一會就出來了,問那護兵,「他怎麼說?」
護兵臉色比剛才兇惡多了,把手一揮,「去去去!你奶奶的同學,我們總長說壓根不認識什么姓宣的。快滾快滾!」
宣懷風想不到白雪嵐居然這樣回答,一下子怔了。
他自己和白雪嵐要求決裂的,現在又厚著臉皮過來求救,心裡羞愧萬分,要是平時,早就一聲不吭掉頭走了。
偏偏事關自己的親姐姐,他實在不能這樣一走了之,在樓梯處站了一會,又鼓起勇氣和那護兵交涉,「勞你再走一趟,幫我遞一句話給他。就說我向他道歉,這次……」
那護兵不等他說完,粗暴地截斷他說,「還給你遞話?他媽的,你當老子是給你消遣的嗎?快走!你走不走?再不走,我拔槍啦,老子就把你當刺客辦!」
宣懷風心想,白雪嵐既然已經傳話說不認識自己,那打電話到公館是無用的了,現在難得找到真人,一定要把他叫出來見一面才行。
豁出去了,在樓梯處伸著身子往走廊那邊叫道,「白雪嵐!白雪嵐!你出來!我就只和你說幾句話!」
這一來,連包廂門口的幾個護兵都被驚動了,手按在槍匣子上看著這邊。
那護兵見宣懷風這樣胡鬧,大為生氣,惡狠狠道,「你這是存心找死啊?以為老子不敢崩你是不是?」
不過在戲園子裡,又有長官在聽戲,他也不敢真的拔槍,走前一步,拽住宣懷風的領口,把他拖到二樓走廊上,一拳就打在他腰眼上。
宣懷風從小到大還沒挨過這樣的打,腰上猛地轟然一撞,渾身都像癱瘓了般,嗚一聲倒在地上,疼得身子蜷起來。
「我讓你找死!」
那護兵還不解恨,趕前兩步,剛要踢他幾腳狠的,廂房那邊的門忽然開了。
白雪嵐走出來,一臉不自在地問,「外面吵什麼?讓人怎麼聽戲?」
護兵們一看總長出來了,個個做好立正姿勢,那個打人的也趕緊停下,立正報告說,「長官,這個人在外面吵鬧,一定要見您。」指了一下地上的宣懷風。
白雪嵐掃了地上的宣懷風一眼,問,「誰打的他?」
那護兵看他臉色不對,有些害怕,猶豫了一下才小聲說,「我打的。」
「扶起來,」白雪嵐冷冷說,「不像話,傳出去就說海關的人隨便動手打老百姓,你是讓我難做人。」
護兵聽了,趕緊把宣懷風扶起來。
宣懷風仍痛得額頭冒汗,抬頭一看,卻不禁失了一下神。
原來白雪嵐出來,包廂里其他人也跑出來了,好奇地跟在白雪嵐身後,看好戲似的看著這邊,上次見過的玉柳花儼然在其中,今天不用她粉墨登場,有功夫打扮,穿著得特別時髦俏麗,像個現代小姐似的。
更想不到,林奇駿也在那群人中,西裝筆挺,玉樹臨風,和白雪嵐一樣的鶴立雞群。他似乎是和白雪嵐一道約了來天音園,在包廂里聽戲取樂來著。
他站在白雪嵐身後,一臉擔憂地看著宣懷風,看見宣懷風瞅見他,卻不禁把身子微微往後退了一點,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來。
宣懷風本來就已屈辱萬分,見到他那目光,更是痛得無以復加,只能咬碎了牙硬撐著站在那裡。
看見白雪嵐轉身要回包廂,宣懷風叫道,「等等!」
白雪嵐停住腳,又把身子轉過來,「宣先生,有什麼指教?」臉上雖然笑著,眼睛卻冷冷的。
他既然轉身了,其他人也隨著他一道轉身,都盯著宣懷風打量。
宣懷風窘迫得沒法子,硬著頭皮說,「請借一步說話。有一件事,實在沒法子,想和你商量。」
白雪嵐眼中精光燦然,掃視著他,口裡淡淡說,「宣先生說笑了吧。你我之間,有什麼事情好商量。不是早說好了,你是你,我是我嗎?」
兩人隔了偌長一條走廊,他那眼光卻犀利得叫人心寒,那麼遠,也像一把飛刀似的冷凜凜射到宣懷風身上。
宣懷風被他這樣一堵,什麼話也說不出來,臉上慘白。
林奇駿看得實在不忍心,挺身出來當和事老,作出笑臉,和白雪嵐說,「雪嵐,都是同學,何必呢?懷風不懂和人打交道,言語上常冒犯人,你一向知道的,為什麼這次如此不肯原諒他?我代他向你賠禮道歉,行不行?」
白雪嵐瞥了林奇駿一眼,嘴角勾起一點,似笑非笑地想了一會,才說,「好吧,我就給你這個面子。」
轉回頭,對宣懷風冷淡地說,「我這會正看戲,沒功夫和你談。要真有事,這樣吧,明天晚上六點鐘,我有半個小時空閒,你到白公館來。不要遲到,我公務很多,過了時間就不候著你了。」
說完,頭也不回的進包廂去了。
林奇駿在走廊上停了一會腳,頭不斷往回望,一副很想走過來和宣懷風說話的模樣。
偏偏玉柳花發覺他沒跟上來,從包廂里出來找他,對他笑著說,「原來林少爺被丟在這了,您可要快點來啦,再過一會,可要錯過白雲飛上場了。」
另外一個面容清秀的小男孩子,看起來似乎是個學戲的童伶,也跑過來對他撒嬌,「林少爺,你到底看不看我哥哥的戲?他要知道上場時你不在,可是會生氣的。」一點也不避忌,抱著林奇駿的胳膊,把他拉到了包廂里去。
宣懷風看著這一幕,腦子裡嗡嗡亂響。
幾乎搖搖欲墜。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年宅的。
第九章
宣懷風回到年宅,坐在床邊,說不出的憋悶難受,半天一動都不動。
張媽知道他出門是為宣代雲找白雪嵐的,一直關切著他回來沒有,做完了手頭上的功夫就趕緊過來了,問他說,「小少爺,你見到白少爺沒有?他答應了嗎?」
宣懷風擠出個苦笑,點點頭說,「見到他了,但他今天太忙,約了我明天下午六點鐘,到公館和他詳談。」
張媽念了一聲佛,「既然如此,那是再好不過了。」
宣懷風敷衍了張媽,在床上捂著被踢到的地方,蜷著身子躺了一晚。
一下子想到林奇駿,一下子想到白雪嵐,心裡那種滋味,像魚被放到有熱油的鍋子裡兩面煎熬。
就這樣煎熬著,眼睜睜的,一刻兒也沒有入睡,撐到了天亮。
他們雖然說了要把事情瞞住宣代雲,但宣代雲在年家當太太,少不了一兩個耳目,第二天,宣代雲還是聽到了風聲。
下午三四點鐘,宣代雲使喚丫環把宣懷風叫到自己房裡,背靠著床頭,病懨懨地問他,「我聽說,你去見了白總長?」
宣懷風說,「是的。」
宣代雲嘆了一口氣,「是為你那不爭氣的姐夫吧?」
宣懷風沒做聲。
宣代雲猜也猜到答案,又問,「見了白總長,他有什麼話說?」
宣懷風不善說謊,既然姐姐問了,就把昨天告訴張媽的重說一次,「見面是見面了,不過沒有機會詳談,今天晚上六點鐘,我還要去他公館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