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不好,你們在外頭等一等我。」

  上次宣懷風中槍在這裡養傷,宋壬負責守衛,對這地方早就有一種親切的熟悉感,又知道宣懷風要探望的是自己認得的白雲飛,只是趁著宣懷風開門進去時,眼睛機警地往裡一瞥,瞥見裡面一個病人躺在床上,蓋著白被子,旁邊坐著一個人,瞧背影是個十來歲的女孩子,看來沒什麼危險,便點點頭,留在門外了。

  宣懷風進去,那坐在床邊的女孩子才站起來,轉過身,露出一張白皙精緻的瓜子臉,小鼻子漂亮直挺,眉目如畫,五官都和白雲飛極相似。

  她本以為敲門的是護士,見進來一個男人,有些意外,又有些羞,只好問:「請問您先生哪位?是我哥哥的朋友嗎?」

  宣懷風說:「是的,他朋友。我遇見另一個朋友,告訴我說他病了,所以來看看。沒打攪他休息吧?」

  女孩子忙說:「沒有,沒有。」

  白雲飛正躺在病床上稍寐,迷迷糊糊間聽見妹妹和人說話,醒了一大半,睜開眼說:「怎麼是你來了?不該為我驚動這麼多人,真是罪過。依青,這裡沒有茶,你給宣副官倒一杯熱水吧。」

  宣懷風說:「別亂忙了,我來探病的,不要反而讓你們手忙腳亂。」

  走到床邊,搬了一張木頭凳子坐下,問:「你覺得怎麼樣了?」

  一邊問,一邊審視白雲飛的臉。

  果然一臉病容,兩頰瘦得微凹下去了,顯得眼睛越發的大而黑亮,睫毛羽扇似的覆在上面。

  宣懷風忍不住埋怨,「上次才再三叮嚀了,臨分手時你是怎麼答應我的?有什麼不好,一定給我打個電話。你進了醫院,我還要聽奇駿說才知道。我姊姊還再三囑託我照應你,讓她知道了,一定被她罵個半死。」

  白雲飛笑道:「你不要被這身病號服嚇到,其實沒多大毛病,就是著涼了咳嗽而已。本來用不著住院,是奇駿大驚小怪,非拉著我住。逼著我住院也就算了,怎麼他又跑去當一回事的告訴你?真把事情越傳越玄了。」

  那女孩子拿玻璃杯倒了一杯熱開水過來,宣懷風道一聲謝借了,太燙不能喝,隨手放在床頭的桌子上。

  白雲飛說:「是了,你頭一次見她吧。這是我妹妹,叫依青。依青,這一位是宣副官,為人很好,總照顧我,你快叫人。」

  白依青很文靜乖巧,只是似乎不常見外人,有些怕羞,聲音細若蚊鳴,說:「宣副官,謝謝您照顧我哥哥。」

  眼睛只盯著自己腳尖。

  宣懷風只有一個姊姊,倒一直很盼望有個妹妹,他一向是不輕易和陌生人接觸的,從前性子也偏內向易羞,看見白依青清純靦腆,心裡便有些親近,說:「什麼宣副官,你願意,叫一聲宣大哥好了。」

  含笑把她從上到下打量一番。

  白依青剪著平肩短髮,前額留著密密的劉海,穿著女學生藍色布袍子,腳上是一雙平底女式黑布鞋。

  宣懷風見她這打扮,就知道她是正讀書的了,問:「在哪一家學校上課?」

  白依青轉頭看看她哥哥,見她哥哥點頭,又把頭轉回來,小聲說:「京溪女校。」

  宣懷風說:「那是一家好學校,天主教會辦的,學習的風氣很正。」

  白依青拘謹地答說:「是的。教我們的女先生,都是修女。平日在學校里住宿的學生,沒有假條,不許出校門。」

  宣懷風問:「你們也有學數學課嗎?」

  白依青點頭回答:「有的。只是數學很難。」

  宣懷風笑道:「別的不敢說,數學上的功課,要是有不懂的,儘管來問我。我從前在學校來當教書先生,正是教數學。」

  白雲飛說:「依青你真是運氣了,這一位可是英國留洋回來的數學大師。還不快點謝謝老師。」

  白依青大喜,趕緊道謝。

  和宣懷風頓時熟了幾分,沒開始那麼怕生了。

  三人正談著,忽然從病房白布屏風後面,轉出一個人來,看見了宣懷風,就說:「你這麼快就來了?」

  宣懷風一抬頭,原來是林奇駿。

  他剛進門時沒見到林奇駿,以為他出去為白雲飛拿藥還沒回來,沒想到他已經回來了。這是醫院最高級的病人套房,屏風後面還連著一間盥洗室,估計林奇駿就是從裡面出來的。

  白雲飛問:「你洗個蘋果,怎麼洗了這麼久?」

  林奇駿抬著手說:「你看,這醫院的水管真要命,水龍頭一開,亂濺了我一身,我只好在裡面找了你一件衣服換上,幸虧我們身量差不多,不然只能穿著濕衣服了。」

  白雲飛問:「那蘋果呢?」

  林奇駿一拍額頭,不禁笑了,說:「換了衣服就忘了蘋果,放裡頭籃子裡了,我真是丟三落四。這就去拿過來。」

  轉身又走了回去。

  不一會,拿著一個洗得油皮發亮的很大的蘋果回來,把另一手裡的水果刀晃了晃,說:「我來削皮。」

  白依青抿嘴笑了,用糯米似的細軟聲音說:「早知道要削皮,就不必洗啦。」

  林奇駿說:「還是要洗的。不洗,那皮上面有灰,手蹭到灰,削皮的時候又蹭到灰上,碰到果肉,還不是髒?」一屁股坐在白雲飛床邊,低頭快快地削起來。

  白依青一聽,也有道理,頷首說:「林哥哥真心細,我哥哥總說我做功課粗心呢。要是我像你這樣,他就沒得說嘴了。」

  白雲飛說:「原來你也知道自己功課粗心。」

  白依青對上她哥哥,未免有些撒嬌,說:「我功課連女先生都說好呢,是哥哥你總嫌棄人,說人家粗心。那些數學題,我就不信你比我做得好,不然下次我把題目帶回來,讓你也做給我看看。」

  白雲飛說:「花錢讓你去讀書,就學了和我鬥嘴的本事。讓你出去買點東西,和櫃檯上的說兩句話,你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還是斷了尾巴的老鼠,低頭垂眼一個勁的哆嗦。」

  旁邊兩人聽他形容,仔細一想,果然很像,不禁失笑。

  白依青大窘,漲紅了臉,結結巴巴道:「哥哥你真是……有林哥哥他們在這裡呢!」

  林奇駿說:「什麼林哥哥,我還林妹妹呢。依青,你哥哥已經夠疼你了,自己捨不得用的吃的,都攢起來給你留著,學校里缺什麼,二話不說給你買來,就怕你受一點委屈。就算為了你哥哥,你也要好好念書,將來不說做什麼出人頭地的事,至少知書達理,嫁個好人家,讓你哥哥也享點福。」

  一邊說,一邊用小刀在已經削好的蘋果上輕輕一切,割了好大一塊果肉,遞到宣懷風面前。

  他這輩子削蘋果,十次有八九次是削給宣懷風吃的,其他那一兩次,只是在母親面前盡孝,討老人家歡喜。

  此刻坐在白雲飛床頭,只顧著和白依青說話,卻一時沒想到別的上頭,一切,一遞,順理成章,是這些年來自然而然的習慣,毋庸置疑的方向。

  見宣懷風愣了愣,抬眼看了看他,微笑著沒接過去,林奇駿才知道自己晃了神。

  這是特意削給病人吃的,不知怎麼鬼使神差,遞錯了邊。

  不由又想起年初兩人在首都重逢,宣懷風病倒在大興洋行門前,還是自己抱著他上了醫院。

  也是自己坐病床邊上,親手給他削蘋果,一口一口地餵他吃。

  彼時兩人濃情蜜意,笑語巧言,同心同意,沉浸於碧波清漾的愛河,不知天上人間,何等甜蜜。

  才不過多久的事。

  滄海未桑田,物是已人非。

  林奇駿捏著那片甜脆的蘋果肉,心裡酸得發澀,疼得發苦,一隻手停在空中,伸不出,縮不回,彷佛凍僵了凝固在那裡一般。

  白雲飛早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個靈透性子,看林奇駿臉猛地一紅,而後又沮喪中泛白,連忙笑著說:「我躺在這裡動不了,勞煩奇駿幫我招待客人。沒別的好吃,委屈懷風你吃塊蘋果,也算來過了。」

  宣懷風也正尷尬,赧然一笑,接了過去,說:「又不是去你家做客,談什麼招待?你既然生病,應該享受病人最優先的待遇才對。我這樣莽莽撞撞先貪嘴吃了,你可不要說我沒禮貌。」

  放在唇邊輕輕咬了一口。

  動作好看自然,青白果肉,紅唇白齒,像電影上放的風靡眾生而在屏幕中不自知的主角一般,端讓人心搖神馳。

  林奇駿瞅得呆了,片刻才把目光收回來,掩飾著笑道:「他自然享受病人待遇,這不是還剩著一半嗎?你一半,他一半,又吃得高興,又吃得舒服。」

  拿著刀子,又去切手裡剩下的,要把果核挖出來,挑了淨肉給白雲飛吃。

  白依青只有十四五歲,還不懂他們這裡頭的事,甜甜笑道:「一個蘋果,也值得這樣分來分去。等明兒我花自己的零花錢,給你們買幾個蘋果來,一人一個,不比分著吃好嗎?」

  宣懷風說:「蘋果分著吃也沒什麼不好,又不是梨……」

  一語未了,林奇駿忽然「嘶」地一聲,雙眉猛皺起來。

  白雲飛忙問:「怎麼了?」要坐直了探頭去看。

  林奇駿心不在焉,指頭上被刀子劃一道口子,鮮血從口子裡湧出來,直往下連線珠似的淌,他用沒受傷的那隻手在下面接著,仍從指縫漏了幾滴下來,頓時在白床單上開了幾朵殷紅的小紅梅。

  林奇駿說:「不好,把床單都弄髒了。」

  宣懷風說:「都什麼時候了,還顧著床單。依青快去叫醫生。」

  依青點點頭就往門那頭走。

  林奇駿忙把她叫住,說:「別去。」

  苦笑道:「削個蘋果就把手割了,我可丟不起這個人。又不是什麼大傷,這屋子就有紗布,我自己包一下就好。」

  宣懷風把林奇駿拖到窗邊,對著光看看他的手,似乎割得很深,蹙眉數落了一聲,「太不小心了。」

  把幾個抽屜打開亂翻,果然就翻了半盒藥用棉花,一卷醫療膠布,一小包棉簽出來。

  再一找,又找了一瓶消毒酒精。

  林奇駿說:「還是我自己來吧,不勞煩你。」一邊說,一邊偷瞧宣懷風的臉色。

  模樣很是可憐。

  往日他雖極溫柔有風度,但這樣怯怯的,看人臉色賠小心的,卻很少見。

  由不得人一陣心軟。

  覺得自己著實冷硬涼薄了點。

  宣懷風嘆了一口氣,說:「你老實安分一點,我自然就不煩了。手抬起來一點。」

  把傷口外的血輕輕拭了,用棉簽沾了酒精,在傷口周圍小心一觸。

  林奇駿疼得又嘶地抽了一口氣。

  宣懷風低聲說:「對不住。你忍一忍,傷口不消毒,怕有細菌。」

  林奇駿說:「沒關係,你儘管來好了。我手上痛,心裡是很高興的。你畢竟還是沒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