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處的時候也是這樣,讀書時有吵架鬥嘴,生氣著分開的,下一次見面,就逕自煙消雲散了,彷佛從未生過氣一般。

  對方如此大度,又是許多年的朋友,宣懷風便也和顏悅色,打起精神和他說話,「我很好,是我一位朋友,出了事故。」

  低聲把黃萬山被抓,他們如何得了消息,如何去監獄要人,大致說了一下。

  林奇駿聽了,也不由氣憤,說:「現在的警察,真是太無法無天了。抓了就抓了,公堂上說道理分辯也無妨,怎麼就打斷人家的腿呢?不行,這事該公布出來,讓社會輿論評價評價。」

  宣懷風說:「萬山自己不就是社會輿論家嗎?就因為輿論多了,才惹出這事。他這事,我們這些朋友日後自然是要幫他追究的。不過現在,最要緊的還是他的腿要保住。」

  林奇駿說:「那是。」

  宣懷風問:「你怎麼來醫院了?病了嗎?」

  林奇駿半認真半開玩笑地說:「好端端的,做什麼咒我?」

  看了宣懷風一眼。

  那眼神一半兒憂傷,一半兒酸澀,像柔軟的毛針,冷不丁扎在肉上。

  宣懷風和他眼神一觸,立即別開了,說:「你是讀過新書的人,還信這些咒不咒的話?我是關心,才多問一句。你要是不高興,那好,我以後不敢問了。」

  他從前對著林奇駿,無論如何都是肯遷就的,絕不會為了一句話就說出硬話來。

  現在這一硬,林奇駿一方面,心裡酸酸楚楚,有物是人非之嘆,另一方面,卻覺得今日之懷風,比往日之懷風更多了一股凜然不可侵犯的冰山般的高貴,彷佛雨下池塘里傲立的箭蓮,更引人入勝了。

  故此,林奇駿不但不惱,反而好脾氣地微笑起來,柔軟了聲音,說:「和你開一句玩笑,何必這樣認真?難道以你我之間的交情,現在連一句玩笑都開不起了?」

  宣懷風正要說話。

  林奇駿又說:「我是過來看白雲飛的。」

  宣懷風一聽,不禁愕然,連自己剛才要說什麼也忘了,問:「他怎麼了?」

  林奇駿偷偷打量他臉色,見他似乎一絲吃味不悅都沒有,心裡不禁一陣失望,只面上沒露出來,說:「我這一陣也是忙,不曾打聽他消息。近日才聽幾位朋友說,他身子不好,似乎連台都不能登了,天音閣那頭要和他斷合同,另簽一個紅角。是以我把事情暫時撂下,去他家探望探望他。非`凡論`壇不料一去瞧了瞧,病情竟大大超過我的預料,不住院是不行的,他原先還想撐著,死活不肯住,是我硬叫人把他送了來。現在就住在這德國醫院裡。」

  宣懷風也很驚訝,說:「他病到如此嗎?是我不好,上次見面,就知道他身上不好了,想著休養幾天應該沒事。我居然忘了派人過去問問狀況。究竟是什麼病呢?」

  林奇駿說:「他身子骨原來就不好,這些年又吃著苦……要是按醫生的說法,就是著了涼,又延誤了醫治,本來是小事,現在肺部似乎有了炎症……」

  宣懷風說:「不好,豈不成了肺炎?這病不好治。他在哪間病房,等這邊事了,我要去看看他。」

  林奇駿連忙說了一個病房號碼,又說:「他正在病房裡悶得慌,你有時間就趕緊來瞧他,也幫他解解悶。我要幫他辦一件藥,不和你說說了。」

  宣懷風注意一看,果然,林奇駿兩指間夾著一張醫生開的藥單子,說:「你趕快去,不要耽誤了。」

  林奇駿就走開了。

  再等了好一陣,那門才打開,眾人早急了,匆匆過去探頭往裡看,又見那個慢悠悠的男醫生出來,口袋仍掛著外國鋼筆,不等別人問,他就先皺眉說了,「早就說了,不用急,骨頭折了。打打石膏,養三個月就好。」

  承平問:「他的腿,以後會不會不利索?」

  醫生說:「養得好,就不會不利索。」

  承平問:「怎麼才叫養得好呢?」

  醫生說:「嗨,你還打破砂鍋問到底了,受傷的人,要怎樣才算養得好,你不懂嗎?」他本來冷著臉,眼睛朝外一轉,卻忽然露出個大笑臉來。

  這變化很快,大家都看得一愣,正不明所以,那醫生已經推開他們,迎著走廊那頭一個金髮碧眼極高大的西裝男人走過去了。

  他們這才知道,原來這大笑臉,是給外國人的。

  承平臉一沉,就想說話。

  宣懷風攔著他說:「別說了,沒意思。我們先瞧瞧萬山才要緊。」

  病房裡有護士看著,說不許太多人進去,宣懷風把後面兩個護兵叫著站門外,和承平一道進去,看見萬山臉色蒼白歪在病床上,把他背進來的宋壬站在一旁。

  一見他們,黃萬山便幽幽嘆了口氣,說:「兩位,今日這事,是救命之恩了。我實在不知該說什麼報答的話。」

  承平說:「那就別說了,省著一口氣,好暖和肚子。」

  把身上文化人常穿的長袍撩起一點,坐在床邊,又問:「腿疼得難受嗎?」

  黃萬山說:「比在監獄時好多了。在裡面過一個晚上,真要短十年的命。」

  忽然又問起他的妹妹。

  承平立即拍著大腿叫道:「哎呀,是我糊塗!光在外面等消息,忘記告訴你妹妹了,她一定還在會館裡擔心你,我趕緊打個電話告訴她才好。」

  忙忙地出去找電話了。

  宣懷風看著他匆匆的背影,轉回頭來,微笑著對黃萬山說:「承平這位朋友,真的很不錯。今早就是他上公館裡把我吵醒,拉著我去監獄要人呢。」

  黃萬山也露出一絲欣慰,點頭說:「我一輩子,沒什麼本事,唯一能吹噓的,就是交了幾個不錯的朋友。今天的事,我知道,沒有你幫忙,是辦不成的。」

  說完,喟然長嘆。

  低了頭,半晌沒說話。

  宣懷風說:「怎麼忽然安靜起來?是的,你受著傷,也累了,我不該在這裡吵著你。我先回去,等你好些了,再來瞧你罷。」

  黃萬山這才抬起頭說:「你誤會我了。我只是一時起了感慨,心裡很不是滋味,才有這般作態。我在報社裡做記者,總自以為看見了社會上的許多弊病,憑著手裡一枝筆,就想做些大快人心的事。如今看來,真是螳臂擋車。別說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不幸,就算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我又如之奈何?都說邪不勝正,我看,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那魔,就總比道高的。」

  宣懷風笑道:「你一向是一腔熱血,喊著民主自由口號的社會家,怎麼一下子變頹廢了?不過在監獄裡關了一個晚上,我還和承平說,要幫你洗清罪名呢。你倒自己先沮喪起來。」

  黃萬山說:「我能不沮喪嗎?這不是血淋淋的證明?這世界,還是強權比公義來得有用。例如今天,如果只是承平,我看那監獄長是定不會放人的,恐怕我還要拖著斷腿在臭烘烘的牢房裡待上很多天,說不定就死在裡面了。只因為有你在,那人看著你的身分,不敢不放人。說到底,不在於我有沒有罪,而在於過去討情的是誰。那麼,那些無罪,卻又沒有有身分的朋友的人,又該怎麼個下場呢?」

  宣懷風臉上微赧,沉默了半晌,低聲說:「照你這麼說,我是這世上強權的代表了?」

  黃萬山說:「不不,我當你是好朋友,才和你這麼直率的說話。你救了我,我心裡是很感激的。」

  宣懷風淡淡地說:「只是這感激里,又有點不是滋味,是嗎?」

  黃萬山一滯,便有些訥訥的,垂下頭,歉疚地說:「對不起,我知道,是我說話太不好聽。你知道我這人,總在言語上冒犯人。我素來知道你是一個正直的人,請你別生我的氣。」

  宣懷風輕嘆了一口氣,說:「你遭了這樣的事,腿還斷著,我也不至於如此沒有度量,這時候還和你鬥氣。你且休息吧,我另一個朋友病了,也正在這醫院裡,我先看看他去。」

  再撫慰了黃萬山幾句,叮囑了他好好保養,才出了病房。

  宋壬默不吭聲跟在他後面。

  宣懷風過了走廊,到了樓梯,就往上面走。

  宋壬忙問:「宣副官,您這是往哪去?」

  宣懷風說:「去看住院的朋友。」

  宋壬驚訝地問:「您真有朋友住這醫院,我還以為您剛剛敷衍那一位呢。」

  宣懷風說:「我好端端的說謊幹什麼?白雲飛病了,剛巧也住這裡,我總要去看看。」

  宋壬說:「原來是他。」

  宣懷風問:「你也認識他?」

  宋壬說:「我哪有那個本事認識人家,只是在公館裡遇過。總長說,這白老闆雖然操的賤業,為人倒是不錯。」

  宣懷風很知道宋壬對白雪嵐的崇拜,一時促狹心起,逗著他玩,說:「既然總長說不錯,那想來是不錯的。」

  宋壬很篤定地說:「那當然。」用力點頭。

  宣懷風不禁莞爾,說:「瞧你這態度,白雪嵐就算把你賣了,你恐怕還樂呵呵地為他數鈔票呢。」

  宋壬卻不以為意,昂頭挺胸,拍著厚實的胸脯說:「賣命賣命,不就是把命賣給總長嘛。我命都不怕賣,還怕數鈔票,多多的數著才好。」

  宣懷風又好笑又好氣,笑著搖了搖頭,繼續往樓梯上走。

  上了三樓,宣懷風一看那病房門的位置便明白了。

  怪不得剛才聽號碼就覺得熟,原來是自己上次住的那一間病房。

  怎麼那樣巧?

  這外國醫院的高級病房套間,每日所費不菲,以白雲飛自己的能力,未必住得起,多半是林奇駿出錢的了。

  宣懷風一向知道,林奇駿對朋友是很體貼,很肯用錢的。

  肯用錢不算難得,難得在他既肯用錢,又溫柔和善,從不是那種仗著有錢就讓人難堪的紈絝子弟。若他是那種渾身銅臭的人,自己也不會和他做了這些年親密朋友。

  宣懷風唇角微微一掀。

  忽然想起昨晚臨睡前白雪嵐說的話,那一絲笑意,未來得及浮現便黯然消去了。

  林家世代經商,白雪嵐嚴厲整頓進出口,觸及商人利益,大興洋行為了生存積極反抗,這是題中應有之意,無可厚非。

  白雪嵐身為海關總長,要把公務辦好,為國家效力,更是無可厚非。

  只是……

  為什麼偏偏是他們兩個對上呢?

  這兩個人其中的任何一個,宣懷風都不想看見他們出什麼不好的事。

  想了片刻,便覺得心煩氣躁。

  宣懷風索性不再想。

  想也無用,不偏不倚地辦吧。如白雪嵐所言,此是公事,無論私交。

  宣懷風在門外平靜了一下,舉起手,輕輕敲了兩下,聽見裡面一個聲音說:「請進。」

  宣懷風轉頭對宋壬說:「病房不宜人多,吵著病人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