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節

  些天承蒙他做小伏低的伺候,自己一口拒絕,過於無情了。

  但要說出願意二字,又實在過於羞愧。

  怔了半日,無法抉擇,索性閉上眼睛,赧然道:「這不是我身上的問題,和我無關。總之,你覺得怎麼解決好,就怎麼解決。」

  白雪嵐故意問:「如果我要用你解決呢?」

  問了兩遍,宣懷風還是眼瞼垂著,微不可聞地說:「我都說了,一概和我無關。」

  白雪嵐一愣,震驚道:「你這個意思,是真的同意了?」

  宣懷風雖然在行為上決定讓其放任,但在口頭上,卻始終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羞意,淡色的雙唇緊閉著,不管白雪嵐怎麼問,都不肯作出正面回答。

  白雪嵐喜不自禁,從床邊直跳起來,叫道:「很好,很好,你等我一下,我一會就來。」

  一邊叫著,人已經快步走進病房附帶的小浴室。

  宣懷風偷偷把眼睛睜開一條縫,剛好瞧見他把浴室門關起來,看來是趕著去換寬鬆衣服做清潔準備了。

  等了一會,門打開了,白雪嵐果然換了一件寬鬆的長睡袍出來,像因為太歡喜,英俊的臉上微微發著光芒,到了床邊,掀開被子往裡鑽。

  宣懷風這幾日常被他抱著同睡,自然側了側身,讓他進來。

  白雪嵐舒舒服服地抱了他,兩人一道躺在床上。

  宣懷風等了等,見他居然很老實似的,沒別的動作,暗暗覺得奇怪,但又不好意思問。

  再等了一會,竟然還是很老實,忍不住好奇心,在他胸膛里把頭轉了轉,看他一眼。

  白雪嵐早等著他這動作,眼睛和他對上,揚起唇問:「你以為我要當柳下惠,是不是?」

  宣懷風用目光問他,你真打算當柳下惠嗎?

  白雪嵐嗤道:「柳下惠算什麼玩意,一整個有肉不吃的蠢貨而已。我白雪嵐自然和他大大不同。」高深莫測地一笑。

  宣懷風被他逗得開口問:「有什麼不同。」

  白雪嵐說:「這不同,可要從精神和肉體上的升華來說。」

  宣懷風更奇,「這種事,也能講出這麼多道理?你不要又是胡扯。」

  白雪嵐說:「你不用笑,等一下我說了,你就知道在情在理了。」

  宣懷風說:「那好,你說給我聽聽。」

  白雪嵐輕咳一聲,「首先,從精神上,柳下惠那人面對的只是一個陌生的女子,這裡面沒有愛情的成分。而我面對你,是一生中最愛的愛人,裡面有滿滿愛情的成分。如果我今天要了你,你雖然口上不說,心裡一定罵我是肉慾的野獸。為了這神聖的愛情,我當然偶爾也要忍受一下欲望的煎熬,才顯出我的真心。」

  宣懷風臉上一陣潮紅。

  人的改變不可謂不可怕。

  沒想到,如今這些甜蜜而肉麻的話,自己似乎能全盤接受了。

  便問:「既然如此,不就和肉體上的欲望相違背嗎?怎麼肉體上也可以升華呢?」

  「你身上有傷,做起來不能盡興,稍用點力,怕你傷口綻破,我又要更等得久了,」白雪嵐邪邪一笑,「所以放長線釣大魚,不妨再等幾天,以後吃一頓酣暢淋漓的。而且……」

  「而且什麼?」

  「而且我這樣表了忠心,日後要吃肉的時候,你自然也會再三再四的配合,對不對?」

  宣懷風笑而不語,算是默認。

  心下明白,雖然白雪嵐說了一堆歪理,到底是顧著他的身體,不肯輕舉妄動,更覺得他溫柔體貼,非他人可比。

  便把手伸過去,讓白雪嵐握了,身子輕輕動了動,倚在白雪嵐懷裡。

  半邊臉也貼在白雪嵐起伏的胸膛上,聽著強壯而有節奏的心跳聲,安心幸福地睡了。

  接下的日子,外面雖是風聲鶴唳,虧得白雪嵐隻手遮天,在德國醫院裡外布防,能擋則擋,把一間病房如精緻小天堂般籠在袖中。

  宣懷風受他呵護照顧,人又年輕,一天天過去,傷勢漸好,不必每天受換藥的痛苦,也已經可以下床走動了。

  他雖然性格淡泊,但受了這麼久的拘束,也忍不住了,在病房裡扶著牆壁走了兩、三回,就和白雪嵐商量:「既然已經好了,不要占著人家的病房,我好想回家去。」

  白雪嵐打量著他,笑容很是高深莫測。

  宣懷風問:「我說了什麼,讓你笑得這樣古怪?」

  白雪嵐說:「我這是驚喜讚嘆的笑容,你剛剛這句話,有兩個地方,說得真是好極了。」

  和他相處久了,宣懷風發現白雪嵐是很精通於挑別人字眼的,每每挑出來,經他一詮釋,就多了一番曖昧不可言的意思,偏偏令人不能反駁。

  聽他這麼一說,下意識地心裡就輕輕一漾,含笑問:「哦?哪兩個地方好極了?」

  白雪嵐侃侃道:「第一個,就是好想回家的好,讓人一聽,有種撒嬌的意思,是對親密的人才有的用詞。」

  宣懷風大臊,連說:「胡扯,胡扯。絕沒有撒嬌的意思,我不是研究國文的人,也知道從古至今,這個好字從沒有當撒嬌解釋的。」堅決不肯承認。

  白雪嵐笑說:「好罷,第一個暫放一旁。第二個你一定不能反駁了。」

  宣懷風說:「第二個什麼?」

  白雪嵐說:「第二個回家的家,不是用得更好嗎?你從前動輒就白公館、總長的公館,這般生疏地叫,現在大有進步,已經口頭上正式承認我們的家了。自然,心裡有了愛人,就有了家啦。」

  宣懷風仔細一想,果然說得不錯。

  從前第一次進白公館時,真是心膽俱裂,如進了人間地獄一樣,誰料到此時此刻,竟脫口而出,稱之為家了?這樣一來,倒有一種變節似的傷感羞愧湧上心頭。

  白雪嵐見他本來微笑著,忽然臉上露出鬱鬱不樂之色,知道自己提起從前,觸及舊傷,大為懊悔。他雖然任性不羈,率性決絕,對過去把宣懷風軟禁在公館,強行侵犯的事,其實也心虛得很,又不敢提,趕緊乾笑著換個話題,咳了咳說:「這醫院不但你,連我也住得悶死了,等一會我去說一聲,下午就出院吧。不過叫一個醫生和護士跟過來陪住一陣子,以防傷情反覆。」

  宣懷風性子善良,見他很尷尬枯澀,隻字未提,默默點了點頭。

  白雪嵐出去把事情交代了,宋壬等在醫院值守了這段日子,也早悶出鳥來,知道要回公館,個個喜不自禁,而且白雪嵐早就有言在先,等宣副官傷好了回去,人人都有賞錢領的。宋壬還不怎麼在乎,其他護兵卻早在心裡盤算著銀錢到手怎麼花了。

  到了下午,諸事處理好。

  孫副官早結算了醫藥費,對醫院院長和主治的德國大夫都另加一筆謝禮,此外,又聘請了一名西醫和一個老資歷的護士到白公館暫住照顧病人。

  白雪嵐和宣懷風坐了常坐的那輛林肯牌車子,其餘人也擠了五、六部車子,前前後後,浩浩蕩蕩地回了白公館。

  到公館門外,管家早接到了電話通知,領著一群聽差女傭在門外列隊等候,瞧見白雪嵐扶著宣懷風從汽車上下來,管家提著嗓子叫了一聲:「恭喜宣副官大愈啦!」

  竟按老朝代的禮節,領著眾人齊刷刷打了一個千兒。

  惹得白雪嵐哈哈大笑,指著管家說:「你越老越精了,知道宣副官回來有你們的好處,變著法子討他高興是不是?」

  管家笑著應承說:「宣副官對我們一向都很好,他回來了,大家都是真心高興的。」

  時值七月初,艷陽高照。

  宣懷風從沉鬱呆板的醫院病房出來,跨進原為王侯府邸的白公館,滿目碧綠叢叢,蜂蝶飛舞,奼紫嫣紅,爭奇鬥豔,大為清爽精神。

  到了月牙門,情不自禁往自己所住的小院方向走。

  管家跟在後面陪笑問:「宣副官到哪邊去?」

  宣懷風說:「去看看我的房間。」

  管家問:「總長沒和宣副官說嗎?」

  宣懷風停下步來,問:「和我說什麼?」

  管家說:「總長打電話回來吩咐,要我們把宣副官住的小院子收拾了,東西都搬到總長那院子去。原來您住的那個地方,如今全空著,沒什麼可看的了。」

  宣懷風一怔。

  這個事,白雪嵐竟一點口風也沒有透,可見他這人自作主張的惡習不改。

  但管家只是聽吩咐的,朝他抱怨也沒意思,宣懷風怔了一怔,便不往前面去了,改到池邊踱了一回,坐在石墩子上看著水面。

  白雪嵐也是許久沒踏進家門,一到家,便有許多事來向他請示,快刀斬亂麻似的處理了,剛想溜去找宣懷風,偏偏宋壬又提著一個小匣子進來了,問他:「總長,孫副官說這是頂要緊的軍用藥,醫院裡沒有機會用,剩了完完整整的十枝,要我親自拿過來,先在書房擱著,免得被不認識的人摔壞了。他還要我請問您一下,這個要不要退回指揮部銷帳?」

  白雪嵐冷笑,「指揮部也是一團亂帳,銷什麼帳?好容易弄來了,不要白不要,退他姥姥的。」宣懷風不在面前,他那些匪言匪語更不用忌憚了。

  宋壬也是當兵的粗人,見他這樣說話行事,反而很合自己的脾胃,笑著把小匣子遞了給他。

  白雪嵐把保險箱開了,把小匣子往裡面的角落一放,正要關上保險箱的門,忽然想到什麼似的,從裡面拿了一個首飾盒子出來。

  把保險箱鎖上了,站直了身,問宋壬:「聽說你在山東老家,已經有老婆了?」

  宋壬說:「那是。」

  白雪嵐笑道:「首都這裡繁華,你老婆又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怎麼也不見你到窯子裡去逛逛?」

  宋壬搖頭說:「總長,那種地方,我不去的。」

  白雪嵐說:「哦?你一個大老爺們,倒很潔身自好?」

  宋壬正色道:「那種地方髒得很,況且,我老婆雖然不漂亮,卻是個好女子,我出來當兵,家裡種田伺候公婆養兒女,都是她一個人擔著。總長,你說,這樣的好女子,窯子裡那些娘們怎麼比得上?她們眼睛裡,就只愛錢。」

  白雪嵐暢笑起來,「很好,你對自己老婆忠心,看來對自己的上司,也不會太差的。我問你,你有女兒沒有?」

  宋壬見提起他的兒女,很是自豪,回答說:「我原來已有三個兒子。前年司令准我探親,回家熱鬧了三五天,去年就又添了一個小閨女。」

  白雪嵐歡喜道:「有兒有女,合起來就是一個好字,你這傢伙福分不淺。來,這個給你,日後閨女出閣,給她當嫁妝,也讓人家瞧瞧她父親是有本事的。」

  把那首飾盒子往宋壬手裡一塞。

  宋壬一看,吃了一驚。

  跟著白司令雖然常有賞錢,但這種外國雞心形狀的首飾盒子,一看就知道是頂高貴的東西。自己長滿了老繭的手,乍然觸到那神秘的天鵝絨外殼,竟猛然一陣自慚形陋,悶悶道:「總長,這……我受不起。」

  白雪嵐說:「這什麼?你拿槍的人,倒拿不了一個外國首飾盒子?打開看看。」

  宋壬打開盒子,裡面伏著一條白色金屬鏈子,鏈子下面是一顆黑幽幽指頭大的珍珠,另一對嵌黑珍珠的耳環在盒裡配著,格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