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1章 高貴鄉公冤氣
入宮城的路上,邵勛還在思考改朝換代之前所需進行的各項準備工作。
現在在著手的其實都是較為簡單,也是屬下們喜聞樂見的事情,比如爵位、
軍制,因為這涉及到分好處。
真正難啃的硬骨頭其實還在後邊。
金根車不疾不徐,慢慢停在了昭陽殿前。
邵勛下車之後沒有急著入內,而是在殿前了一圈。
當殿中將軍那會,他也來過後宮,甚至抓過蛤。
那時候看到後宮嬪妃,面上一副忠肝義膽,實則微微一硬,表示敬意。
太極殿擒司馬又時,他沒敢多看羊獻容,最後甚至跪拜在她腳下。
但現在羊獻容一一聽,還是不肯跪著。
邵勛也不敢站起來踏,因為羊獻容是真對他有幾分感情,雖然這感情可能有點畸形。
回味一番當年舊事後,邵勛有點志得意滿,遂舉步向前,
「邵卿。」皇后梁蘭璧站在殿前廊下,行了一禮。
「皇后是君,無需如此。」邵勛回了一禮,然後仔細打量皇后。
此舉有些無禮,但他並不怎麼在乎。
皇后年紀和他差不多。
男人這個年紀,依然生龍活虎,但女人就不一樣了。
即便這些年養尊處優,皇后容顏依然逝去了一半以上,再不復當年嬌美的模樣了。
不過,我邵賊是這麼膚淺的人嗎?
我告訴你,你太看不起我了。
見過那麼多美女,閾值早就高得不能再高,沒什麼能令他感到興奮的了。
以貌取人是不存在的,盛裝之下的梁皇后依然讓他重新燃起了興奮的感覺。
二十年風裡來雨里去,吃過冰、臥過雪,被沙子糊得滿頭滿臉。
三伏天熱得頭髮暈,皮膚曬傷,還要堅持訓練或奮力拼殺。
寒冬臘月手指頭凍得跟胡蘿蔔一樣,臉像被鈍刀子割肉一樣吹得生疼,卻仍要大呼酣戰,揮灑熱血。
吃了這麼多苦,獲得無上威望,然後以此解開象徵大晉威嚴的皇后禮服,品嘗皇后柔軟的嬌軀,這是一種精神上的褻瀆快感,比生理上的愉悅還要更讓他舒服。
這就是邵賊的「境界」
他輕咳了一下,道:「太安二年(303)三月,於伊水之畔首見皇后,不意竟過去二十多年了。」
梁蘭璧聽了,神色間有些愜。
「當年邵卿暢談天下局勢,彼時不信,而今卻發現全中。」梁蘭璧輕嘆一聲,臉色也變得憂鬱了起來。
「哦?我都不記得當年說了什麼了。」邵勛搖頭失笑。
「當年文君也在-————」梁蘭璧臉色更不好了,竟然沒了談下去的興致。
當年邵勛十六歲,她也十六歲。
邵勛只是個督伯,連官都算不上。
她已經被定為豫章王妃。
兩人地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後面發生的事情又有誰知道呢。
若能重活一回,或許她一一其實也做不了什麼改變。
「天子如何?」邵勛注意到了梁蘭璧的臉色變化,遂不再敘舊,談起了正事梁蘭璧沉默。
邵勛懂了,點了點頭後,舉步入內。
黃正等人站在裡面,微微頜首。
邵勛四處看了看,只有兩名服侍的宮人、一名史官,遂不在意,繼續向前。
他知道誅殺權臣時,甚至有人會拿著刀躲在柜子里,但黃正是心細之人,定然仔細檢查過。
更別說,邵勛腰間還有佩刀呢。
不是自誇,等閒三五個人衝過來,他還真不怕。大不了繞柱走,最後絕對能把這幾個人一一誅殺。
想當年,他也是以猛將著稱的。
在那個亂世剛啟的年頭,他甚至敢破軍殺將開無雙。
當然,現在大家的軍事水平都上來了,他不敢再開無雙了,那樣容易把自己搞死。
腳步聲在空曠的殿室內響起。
正閉目假的司馬熾睜開了眼晴,見得邵勛,先是一怒,繼而湧起一股寒意他左右看了看,只看到正在入殿的皇后,頓時有些恐慌,但他不願丟了面子,只道:「邵卿來了?」
「參見陛下。」邵勛行了一禮,然後逕自坐了下來。
「邵卿入宮,何帶刀耶?」司馬熾問道。
「臣持此刀,擒逆王、克流寇、破匈奴、敗鮮卑,縱橫大河內外,挽得天傾。」邵勛回道:「不持此刀,頗不放心。」
司馬熾無言以對。
「臣入宮,實為聽聞陛下龍體抱恙,心中焦急,故來探視。」邵勛繼續說道:「今日見得,盡知矣。」
司馬熾仍然沉默不語。
邵勛又等了一會,就在他準備起身告退之時,司馬熾忽然來了一句:「卿何負我?」
「陛下何出此言?」邵勛問道。
「昔年司馬越擅權,數欲害卿,朕實不忍,屢次申斥,卿乃安———」
「陛下所言甚是。」邵勛說道:「然臣數保洛陽,令宗廟不乏饗;又提戈百戰,令胡虜不逞凶。」
「若無臣,王彌之流亦得入洛陽,公卿士女被驅不異犬與雞。」
「若無臣,陛下安得著此冕服?流寓平陽之時,恐只得一襲青衣,朝夕不保。」
「若無臣,天下百姓難以自安,輾轉於溝壑之間,僵臥於道途之側,哭嚎之聲直達上天,怨憤之意布於九州。」
「諸般事體,足見臣赤心不負陛下,然陛下卻罪我忘恩負義。」邵勛嘆道:
「何言至是。」
司馬熾一聽,臉紅得跟猴屁股一樣,但心中更加惱怒。
他對自己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絕對好不了了。而他又沒有孩子,做了二十年天子,形同愧儡,心情鬱結得幾乎要發狂。
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心中充滿怨恨扭曲,同時又沒有軟肋的人。
邵勛那些話雖然都是事實,但只會令他更加憤怒,於是忍不住說道:「朝中有奸言晉祚將終,卿信耶?」
「卿必是信了!」
「卿納此邪說,行不臣之事,朕若屈從,亦不過多活數月,不如早死!'
「卿何必裝模作樣?可速加斧鉞,朕絕不皺眉。」
邵勛懶得和瘋子多說了,起身瞟了司馬熾一眼,道:「高貴鄉公舊事,臣不敢為之。」
說罷,飄然而去。
史官坐在案幾後面,紙上一片空白,
良久之後,他才提筆寫道:「帝責梁王有負國恩,願死社稷。王對曰『事至此也,豈非高貴鄉公冤氣所為』?遂振衣而去。」
邵勛出了昭陽殿後,放緩了腳步。
梁蘭璧快走幾步,跟了上來。
「若有暇,皇后可稍稍解勸一二。」邵勛說道。
梁蘭璧嗯了一聲,又道:「邵卿這便常居洛陽了嗎?」
邵勛看了她一眼,道:「是。」
梁蘭璧臉色稍緩,又問道:「興廢之事,古來有之。只是不知,邵卿會如何對待晉室?」
邵勛停下了腳步,道:「陛下若能遜位,臣便依漢魏禪讓舊典。若不能,臣便立新君行此事。」
不廢立天子,那還叫權臣嗎?甚至可以據此事最後測試一下朝堂,將僅存的大晉忠臣清理出去。
不過,邵勛也不是一定要這麼幹。
今天入宮,其實就是看看司馬熾的身體、精神狀態。如今看來,不是很樂觀,神龜天子也就靠一口氣撐著罷了。
那麼,就要做好執行備用方案的準備了。
「臣昨日入東宮,見了太子。」邵勛又道:「太子甚是聰慧,識大體,乃有福之人。皇后或可駕幸東宮,指點一二。」
梁蘭璧沉默不語。
冬日的陽光照在她身上,竟有些許陰之感。
邵勛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道:「來日方長,皇后保重。宮中之事,請多費心。臣一—」
沒說完,拱了拱手,離去了。
剛走了數十步,迎面遇到一隊宦者、宮人。
「拜見大王。」領頭的一中年宦官帶著眾人行禮。
「侯老三。」邵勛笑道:「速速請起。」
侯老三諂笑著起身,侍立一旁。
這人是東海人,離邵勛老家不過數里地,據說與侯飛虎是遠親。
邵母劉氏嫌侯老三以前欠錢不還,覺得他人品有問題,邵勛便不讓他入後宮不過他覺得此人心思靈敏,很懂事,辦事能力也不錯,於是便任用了。
政治中心逐漸回歸洛陽後,侯老三便從寧朔宮調來了,邵勛直接給了他中常侍之職。
魏晉以來,因為台閣制度確立,內官(不一定是宦官)權力大受限制,再不能如後漢那樣呼風喚雨。
再加上九品官人法的實施,士族權力暴增,侍中在內官群體中崛起,徹底取代了中常侍一一簡單來說,宦官這種權力集團已被士族壓倒,
就目前而言,內侍官群體大致有散騎(六散騎)、侍中、黃門侍郎、給事中、中常侍等。
理論上來說,宦官可以充任中常侍、侍中、散騎常侍等職務,但後兩者基本已為士族壟斷,雖無具體執掌,就跟在天子身邊,類似顧問一般,但實際能量不可小視。
中常侍之職甚至不常設,蓋因曹魏時曾經置散騎,合於中常侍,令後者一度消失。
司馬氏得國後,中常侍再度出現,但非常少,也沒有什麼權力,就只能管管後宮。
侯老三當了中常侍,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他以前就是白身,啥也不是。
邵勛對他也比較客氣,因為他不想宗愛之事出現在他身上。
「宮中之事,萬勿懈怠。」邵勛說道:「汝之子女,皆有富貴,勿憂也。」
侯老三一聽,擦了把眼淚,道:「吾女出嫁,王后竟然遣人送了份禮,仆感激涕零。只能以此殘軀,為大王效死。」
邵勛聽了一笑,道:「還要同享富貴呢。」
說罷,拍了拍侯老三的肩膀,上車離開了。
侯老三一直站在那裡,待看不到車駕身影后,方才對左右說道:「大王仁德,遣散洛陽宮人,令其自擇夫婿。此事緊要,爾等儘快去辦。從今往後,洛陽宮中只能見到寧朔宮舊人。」
「遵命。」眾人紛紛應道,以王沈最為大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