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0章 過河拆橋

  第950章 過河拆橋

  第二天一大早,眾人吃罷早飯後,還不能離開,因為邵勛召集他們談了談軍鎮的事情。

  軍鎮是北朝特色。

  即在邊疆或內地要衝之處設置駐軍,員額不等。

  軍鎮理論上由朝廷補貼部分糧餉,實際很難落實,大部分靠鎮將組織鎮兵開荒屯田,收入按一定比例分配。

  鎮兵家屬住在軍鎮旁邊,有自家的田地,自己種地養活自己,收入與軍鎮無關,全歸自己。

  但這也只是理論上,實際上呢?軍鎮缺糧了,總不能看著自家父兄、丈夫、

  兒子餓死吧?所以這是一筆糊塗帳,只能說在不缺糧的情況下,鎮兵家屬自收自支,自己養活自己,鎮兵本人吃屯田、放牧收穫的糧食肉奶,朝廷偶爾會給一些錢帛賞賜。

  這個制度一直沿襲到唐代。

  以河湟地區為例,有臨洮軍、河源軍、積石軍、莫門軍、安人軍等約二十個軍鎮(含軍城和守捉城)。

  其中最大的便是河源軍,有一萬三千步騎。

  這些軍鎮的鎮兵早期是從中原徵調府兵輪成,後來發現太麻煩,府兵也煩不勝煩,經濟壓力很大,於是兵募、長征健兒開始出現了。

  朝廷抓住每一次機會徵發內地丁男去邊疆,比如有一年青州大水,就招募流民精壯去隴右乃至西域為兵。

  其家人情願跟隨者,發給田地。

  唐朝移民西域的人,多半是此類,正經民戶並不多。《縛戎人》的主角就是年少時隨父親一起出鎮安西,在那生活的,

  其實這又回到北魏軍鎮特色了,即士兵聚集在軍城內,其家人如果跟來了,

  在軍城旁劃分私人土地,自食其力,如果沒跟來,單身漢士兵在當地娶妻生子。

  軍鎮由於地理、位置原因,會慢慢變成繁華之地,同時在長期交往中,驅使、附庸、同化一部分部落,名將白孝德小時候就喜歡在唐軍鎮城旁玩耍,大了以後,參加平叛,陣斬安史叛軍驍將劉龍仙,最後進位昌化郡王、太子少傅。

  大晉朝目前也有軍鎮,都是邵勛搞出來的一侍中羊曼在牆上掛起了地圖,道:「河北有上白、陸澤、武強、易京等十餘軍鎮,多為神龜年間所設,彼時乃權宜之計。今已裁撤三鎮。」

  「魯口鎮將蘇丘擁兵不發,已被攻滅,其民劃歸郡縣,魯口罷鎮。」

  魯口鎮主要是烏桓人,後來吸納了一部分匈奴殘部以及漢民,鼎盛時擁有三四千戶。

  河北叛亂時,鎮將蘇丘與河北士族勾勾搭搭,不清不楚,雖未叛亂,但居心回測。

  最後被清算,蘇氏一族殺的殺、貶為奴婢的貶為奴婢,其數千家鎮民被分散到周邊諸郡,編戶齊民。

  「懷荒鎮將蘇忠義兵敗,部民死傷、逃散略盡,亦罷。」

  「盧龍鎮將段文鴦徙至旋鴻池,鎮罷。」

  懷荒鎮將蘇忠義是吃了敗仗,損失慘重,最後沒剩下多少人,其本部已遷至代國。

  但懷荒、盧龍與魯口不同,前者是邊地,後者是腹地的水陸要衝。

  魯口鎮可設可不設,但懷荒鎮、盧龍鎮多半是要重設的,但怎麼個設法,卻很講究。

  「大王之意,乃冀、兗、司、豫、徐、青六州儘量不設軍鎮,幽、並、雍、

  秦等地可設軍鎮。」

  「先前軍鎮多為招撫所設,乃權宜之計,今宜罷遣。鎮將願遷徙者遷徙,不願遷徙者須得逐步罷遣,編戶齊民。」

  「新設軍鎮多有必要,不宜裁併,可容後再議。」

  說完,羊曼坐了回去。

  邵勛站起身,掃了一眼眾人,道:「可各抒己見。」

  「大王,仆以為開國之後,再行此事為妙。」張賓建議道。

  「孟孫何出此言?」邵勛問道。

  「開國稱制,便定下了君臣名分。」張賓說道:「如此,罷鎮時其若反,則為亂臣賊子,易定也。」

  邵勛唔了一聲,旋又問道:「昔年趙郡有盧水胡一支三千餘戶,如今怎樣了?」

  眾人看向大將軍府右軍司裴邵。

  裴邵授了授鬍鬚,一副雲(裝)淡(逼)風(欠)輕(揍)的模樣,笑道:「去年德勝鄉牛羊疫病,死傷無數。郡、縣下發粟麥賑濟,彼時自鄉長沮渠崇以下鄉佐、里正、保長數十人,皆至縣中領取賑濟糧。縣令一一詢問,諸里正問得最詳,諸事無所不包,最後直接給里正下令,著其回去後便清淤溝渠,多闢田土,縣中發放種子、農具。」

  說完,他停頓了一下,笑而不語。

  邵勛臉色不豫。

  裴邵觸碰到他的目光,尷尬地笑了笑,趕忙繼續說道:「鄉長沮渠崇並未阻止,諸里正、保長見得官府威儀,愈發輕視鄉長,如此則漸漸歸心矣。」

  當年去北地、安定招募的盧水胡一共三四千戶,多安置在趙郡中丘一帶,徵集編為一鄉,曰德勝鄉。

  這其實是一個試點,即如何對不打散的部落編戶齊民的試點。

  首領沮渠崇為鄉長,本人在義從軍內任副督。

  其下氏族頭人為里正,部落勇士為保長,層層分劃。

  鄉長之下有鄉佐(朝廷指派)協助其處理鄉中事務,至今已十餘年。

  邵勛去過一次德勝鄉,當時還是「陳公」,當場發放賞賜時,自鄉長以下齊齊拜倒於地,隨行官員一一唱名。

  這其實就是一次打樣。

  魏普及以前,朝廷發放賞賜,一般也就給到部落首領,接下來由首領自行分配。

  基本不插手部落內部事務,比如曹魏時分匈奴為五部,各部也就派一個官員監視,部落處於自治狀態,這就沒有編戶齊民。

  不編戶齊民,同化的進程是非常緩慢的。

  另者,不編戶齊民也容易叛亂,因為民眾皆為酋長私人,他們對外界一無所知,愚昧無比,酋長說什麼就是什麼。

  酋長撒個謊,說朝廷要殺光我們,大家一起造反吧,大部分人還真就信了,

  不信的也被裹挾了。等真正造了反,就沒有退路了,只能跟在酋長身後一條道走到黑。

  沮渠崇這三千多戶是被清查了戶口的,雖然整體安置在一處,並未打散,但內部劃分得很細,朝廷官員經常去刷存在感。

  邵勛那次發放賞賜,讓部落底層那些愚昧無知的牧人知道了他的存在。

  官員一一唱名,領取賞賜,低到里正、保長,個個恭恭敬敬。

  這一切其實都是為了在他們心中樹立朝廷的權威。

  此番牛羊疫病,郡縣賑災,其實是一回事。

  聽聞現在還開始插手德勝鄉刑獄之事,這是進一步強化朝廷權威了。

  部落酋長第一次沒頂住壓力,退讓之後,就意味著你的權威已經受損,權力受到了侵蝕。

  時間久了後,下面的氏族頭人會愈發重視朝廷的權威,會愈發認識到他們與酋長之間的隸屬關係已不再是氏族頭人一一部落首領,而是里正一一鄉長,而後者是朝廷任命的。

  如此一來,這個部落就慢慢趨於解體狀態,同化進程會大大加速。

  後漢、曹魏、司馬晉只內遷部落就完事了,有事時用人家,沒事時恨不得當人家不存在,眼不見為淨。

  這樣靠自然同化,實在太慢了,甚至會被中斷。

  如此怠政,於是把一個大雷交到了邵勛手裡,眼見著拖不下去,要爆炸了。

  還好邵勛有南北朝、隋唐總結出來的同化手段,甚至於更進一步一一人家很多有意無意的同化手段,並未上升到理論,邵勛則非常了解其本質,故不是機械地學習,能更有效率。

  「德勝鄉之事,似可推廣至軍鎮。」在裴邵說完後,邵勛道:「鎮將之下,

  有長史、司馬等職官,以往皆由鎮將上署,朝廷順水推舟,核准授印。今可考察後再授官,讓鎮將以下諸官知曉不是什麼事都可由鎮將一言而決的。」

  「今歲陸澤鎮派四千騎出征,還算賣力。選幾個有功之人,由大將軍府、

  護夷長史府聯合派員考功,授予職官,調走升遷,讓那些貴人們知道不是只有鎮將這一條路子可走。」

  「武強鎮打仗不是很賣力。呼延簡不是想讓他侄子當長史嗎?不許。讓諸酋豪知道鎮將也不是什麼事都辦得成的,上頭還有個朝廷呢。朝廷說不行,那就不行,朝廷說行,那才行。」

  「這些事在開國前先做起,為開國後逐步裁撤內地軍鎮打好基礎。」邵勛說道:「傳令冀州、幽州、并州,監視河北諸軍鎮,一有變亂,立刻報來。能不殺人,儘量不要殺人,但若不服,敢反,那就不要留情,府兵正缺部曲呢。」

  「是。」眾人齊聲應道。

  當年為了快速收取冀州、幽州而行的權宜之計,現在要慢慢改變了。

  這些胡漢鎮將如果現在叛亂,朝廷應付起來卻從容太多了,蓋因匈奴已經被滅,無法再自并州東行,援應叛亂的鎮將。

  這叫過河拆橋嗎?好像是,但也不全是。

  梁王終究是厚道的。

  你若聽話,家族富貴不成問題,這條退路一直存在著。

  蘇恕延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雖然他的烏桓部落基本沒了,但高官厚祿享受著,還有汴梁宅邸賜下,富貴無憂。

  如何選擇,全看鎮將們自己了。

  談完這些,一直到正午時分,邵勛才離開了自宅,在親兵的簇擁下,往宮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