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三章 白登台(上)

  不知不覺九月了。

  今年的天氣冷得有點早,這才重陽節呢,就狂風大作,百草盡折。

  牧人們蜂擁而出,拉著馬車,前往山間河谷地帶,四處搜尋尚未被收割完畢的牧草。

  他們都是剛從各處遷來的,本來是各個部落、豪強的屬民,現在則變成了雲中郡百姓,散居在城內外以及周邊各處。

  單于督護王雀兒出了平城,與新任長史何倫、司馬孫和、主簿李矩、三位參軍和苞、桃豹、劉遐、三位從事中郎裴憲、諸葛顯、支雄、西曹季真、東曹程遐、記室督徐光等主要幕僚一起,策馬向東,前往白登台。

  王雀兒獲得開府之權,但他非常恭順,請勛幫他擬定名單。

  邵勛頗為嘉許,定了部分名單,剩下的讓王雀兒自辟,以示信重。

  這些人裡面,孫和是黑稍右營督軍,帳下有四千餘人,幾乎都是幾個月、年余的新兵。最近又在河南河北招募新人,湊出六千之數,屯於高柳。

  黑稍右營番號撤銷,改為高柳鎮軍,孫和出任第一任鎮將及王雀兒幕府司馬。

  何倫原本帶著兗州世兵一部,屯於丘,

  幾年來一直在活動,想當個地方官,這次出任單于都護府長史,算是得償所願了。

  李矩先後當過滎陽、陳留兩地太守,不適宜繼續留在那一片了。

  而且他升也升不上去,既無關係,亦無人脈,更無政績,出身還差,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哪天就被人擠掉了,官都沒有。

  邵勛選他當單于主簿,等於給了他另一條路子一一你在中原當官玩不過那幫人的,不如到邊地積累功勳。

  桃豹、支雄、徐光三人都是忠義軍、效節軍系統的,目前整體改編為武周鎮軍。

  該部同樣在招募新人,只不過進度較慢,中原百姓不太願意過來,代國境內倒有不少胡人上門打聽應徵入伍的事情,也是絕了。

  參軍和苞原來是劉漢侍中,出身汝南和氏,就是那個被邵勛滅門的家族。

  考察一番後,覺得此人是個老學究,當初抄家就沒發現什麼錢財,本人也沒被抓到一絲一毫劣跡,於是放了。

  現在重新啟用,到代國傳播文化,分管文書之類的工作。

  西曹季真是銀槍軍幢主季收之子,梁縣武學出身,管理了幾年塢堡,

  又擔任過新城縣尉,出任西曹掌管低級屬吏的考察、聘用、任免。

  幕府人員還不算齊備,目前還在繼續徵辟,只不過很多士人不願意來平城,這就沒辦法了一一這也是王雀兒請邵勛擬定名單的原因之一,他的威望、面子還不夠大,很多人會拒絕他的徵辟,到時候連幕府架子都搭不起來,那就太難看了。

  一行人出了城後,冷風一吹,都有些寒意。

  天空還掛著寥落的晨星,地上滿是嚴霜,一副蕭瑟景象。

  清冷的夜空之下,唯有車馬聲、腳步聲以及時不時傳來的談話聲。

  數百軍士護衛於外側。

  他們是王雀兒自徐州招募來的,一共五百人,充作幕主直轄的親軍。

  抵達岔路口時,參軍和苞停了下來,對王雀兒深施一禮,道:「王公,

  某這便去了。」

  不遠處的一個小莊園內,燈火通明。

  代國輔相王豐昨日覲見梁王,就宿在相熟的豪族莊園內,這會還未起床,但護兵、僕婢們已經忙了起來,

  王雀兒還了一禮,抬眼看向那座莊園。

  不知不覺,他也被人稱作「王公」了。現在還能喊他「雀兒」的人,越來越少了。

  和苞又與其他幾位同僚一一告別,然後上了馬車,往莊園駛去。

  王雀兒繼續步行,隨口對何倫說道:「何長史操心府事,固然沒錯,可也不能忘了農事啊。」

  何倫一聽,立刻說道:「都護放心,定忘不了這事。陰館那邊上個月就有百餘頃地種下蕪菁了,莫含壁也種了十餘頃。」

  王雀兒的腳步稍稍一頓,又繼續往前。

  何倫居於他下,他本來是有些許擔心的,畢竟何倫的資歷太老了,又是東海士族出身,沒想到他位置擺得這么正,倒省去了很多麻煩事。

  站在何倫的角度來說,他早在跟隨司馬越的時候就撈夠錢了,甚至吃撐了。家族在東海置辦了很多地,這些年又買了兩個襄城土豪的莊子,度田也度不到他頭上,可謂富足矣。

  他現在只有一件事,那就是緊跟梁王,為他辦好各種事情。如此,看在舊日情誼以及鄉黨的份上,何家必然榮寵不衰。

  到平城做事?無所謂!

  還能玩幾個胡女,嘗嘗鮮,多好。

  這就是老何的心態,有這態度,斷差不了的。

  「指導農事的人哪來的?」王雀兒問道。

  「王公可知裴十六?」何倫悄悄看了他一眼,問道。

  「豈能不知!」王雀兒笑道:「當年他打理莊園,看我們一幫人肚子餓得咕咕叫,經常拿些乾酪給我們吃。夏日去洛陽賣鮮果,賣不完的就做主讓我們分食了。」

  何倫一驚,沒想到裴十六居然贊下了這麼多人情。

  和王雀兒、金正、侯飛虎等人相識於微末之間,又幫梁王打理最早的莊園,本身還是裴妃出嫁時陪嫁的賓客,這種人不能輕易得罪一一不是怕了他,而是沒必要,得罪了很麻煩。

  「裴十六就在陰館,帶了一幫莊園內的管事之人,教人種冬菜呢。」何倫說道。

  「大王派來的?」王雀兒問道。

  「是。」

  「他可識字?」

  「粗通文墨,亦會算籌。」

  「那就置屯田曹,以裴十六為令史。」王雀兒說道。

  「遵命。」何倫喜道。

  他是長史,這事由他辦。

  「裴十六家境如何?」王雀兒似是想到了什麼,問道。

  「薄有家資。」何倫說道。

  「那就好。」王雀兒放心了這年頭,沒錢可當不了官,尤其是文官。

  武人還好說,如果不養僮僕親兵的話,開銷不大,完全可以維持,還有盈餘。

  文官就難說了,因為他們要養一大幫屬吏,開銷很大。

  就像裴十六帶著一幫人過來幹活,那些人的開銷梁王是不會負責的,頂多管飯,其他全靠裴十六自己貼錢。

  作為交換,你就要默許他置辦家產,不然都沒人肯給你當官。

  除非你把那些屬吏都納入官僚系統,給他們發錢,且把現有官員的俸祿再提高一大截,不然誰肯貼錢當官?有病麼?

  但這麼多官肯定養不起的,因為稅都收不上來,全靠向世家大族派捐。

  這也是梁王為何只在梁國二十郡度田,而不擴大化的原因之一。

  裴十六既然有錢,那麼他就能幹下去。

  一行人繼續往前,待遠遠見得白登台時,何倫又快走兩步,壓低聲聲道:「王公,過兩天東海僚佐、將官會聚一聚,不知一「哦?」王雀兒溫言一笑,道:「這個單于都護府確實有不少東海人,

  也罷,許久沒聽得鄉音了,見一見鄉黨也好。」

  何倫放下了心,旋又小聲道:「還有昔年越府的幾個屬吏,多為彭城、

  下邳、沛國等相鄰郡國之人。」

  王雀兒停下了腳步。

  何倫暗道不妙,也跟著停了下來。

  王雀兒似笑非笑地看了何倫一眼,道:「過幾日我要去代郡,怕來不了了。」

  代郡有飛狐陘。按照邵勛的規劃,冀州諸郡輪番徵發丁壯成守,這些人服役時也歸單于都護府管,王雀兒去巡視很正常。

  「那就等王公回來再說。」何倫硬著頭皮說道。

  王雀兒扭過頭去,快步登上了台階。

  何倫暗暗嘆氣,操切了。

  司馬孫和、主簿李矩離他們有七八步遠,這會正識趣地放慢腳步,不打攪二人密談。

  待看到何倫臉色不好,王都護快步離去之後,心中開始猜測。不過白登台已在眼前,便按捺住心思,齊齊攀登台階,走了上去。

  天色漸漸亮了起來。

  黃正遠遠見得王雀兒,立刻上前行禮。

  「仆來拜見大王。」王雀兒瞄了眼空空蕩蕩的器械架,說道。

  邵師生活非常規律,喜歡晨起練武。以往這個時候,早就耍完一通長槍,開始練習刀盾之術了,但器械架上一件兵器都沒有,顯然還未起身。

  「先用飯吧。」黃正將眾人拉到一座殿室內,請他們坐下,然後吩附親兵上飯。

  未了,黃正與王雀兒站在殿外,輕聲交談。

  「大王這兩日都未晨起練武。」黃正輕聲說道。

  王雀兒緩緩點了點頭,左右看了看後,低聲問道:「可是王夫人———」

  黃正咳嗽了下,並不回答,只道:「用罷早膳,大王會與王夫人一起巡視高柳鎮軍田,你等要隨行,丈量清楚,立下軍田界牌。」

  這話看似沒有回答,卻又回答了一切。

  王雀兒瞭然,這都已經一起過夜了啊。

  唉,邵師什麼都好,就是喜歡犯老毛病。

  三位王子亦居於白登台,萬一出個曹孟德宛城舊事--

  「親軍多了不少新面孔啊。」王雀兒突然問道。

  「現在有兩千人了。」黃正說道:「招募了五百陘北壯士,多為各部氏族首領子侄。不過他們成於台下,山道、台上還是自己人。」

  「還是小心些好。」王雀兒嘆道。

  他知道,梁王親軍是升官的捷徑。

  待高柳、武周二鎮兵齊至,梁王多半還要下派一部分親軍過來帶兵,就像當年派親兵去黃頭軍各部一樣。

  「走,用飯去吧。」黃正見飯食端上來了,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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