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始之後,中國相尚用胡床貊盤,及為羌煮貊炙,貴人富室,必畜其器,吉享嘉會,皆以為先。」
大晉朝百姓還是很開明的,一點不排斥胡人的東西,覺得有用、有趣乃至好玩的就學過來,且不裝作是自己的,明明白白寫上習自胡人,非常大氣、自信。
行獵完後置宴,已經流行整個北方的「羌煮貊炙」自然少不了。
軍士們抬來了一頭小野豬,開膛洗淨之後,取來一根長矛杆穿著,然後架起來炙烤。
豬肉離火稍遠,且不停旋轉著,往上面塗以豬膏、清酒、麻油,烤著烤著便「色如琥珀」、「又類真金」。
作為平城最尊貴的客人,邵勛無可置疑是全場的焦點。
拓跋什翼犍在母親的催促下,笨手笨腳地在烤架前切了一塊肉,放入盤中,雙手舉著送到邵勛案前。
一個字,孝!
邵勛含笑接過,拿刀割取一塊,送入嘴中,嚼了嚼後,道:「入口即消,含漿滑美,不錯。什翼犍有心了。
17
『貊炙」一大特點就是不能烤得太熟,差不多了就割,割完接著烤,邊烤邊割。
如果烤得太熟,那肉質就不夠鮮嫩,「澀惡不中食也」。
你別說,東胡人的這套飲食理論頗得大晉士人青,因為他們也喜歡吃生魚片,故「貊炙」之術在中原非常流行,很多富戶都置辦了此類烤架,以及羌人水煮肉的食器。
如果不是不得已,邵勛一般不吃生的東西,但今天他也不會掃了大家的興就是了,畢竟「貊炙」至少也有七分熟、五分熟的樣子。
邵勛吃完一塊烤野豬肉後,代國將官、部落貴人們紛紛喝彩,
中原的天上人哎,他說我們的食物好吃,於是個個與有榮焉,心中生出些許好感。
「代公孝友明睿,異日必能承祖宗之休烈,闡先人之鴻猷。」諸葛顯又開始點評了。
眾胡茫然,聽不懂—·
王豐、段繁、衛雄等人卻聽明白了,王夫人也聽懂了,頓時各有心思。
劉路孤坐在下首,溫言詢問了一番,喜笑顏開。
他剛剛聽說了一件事,諸葛顯贊他是「周勃」,於是立刻詢問養的幕僚,了解了周勃生平,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好。
但他對諸葛顯還是有些好感的,同時也有些警惕。
這些晉人最善於搖唇鼓舌,挑撥人心了。
當年拓跋力微就受衛氏挑唆,默許部大們殺了長子沙漠汗,後來又醒悟,後悔了,然已無法挽回,遂為生平憾事。
哼!你以為老子會上當?
不過,什翼犍離親政還有些遠,至少要等十年八年。這段時間足夠廣寧王氏搞出很多事情了,他要盯著點。
原王氏家令、新任雲中太守王昌意氣風發,一邊吃肉,一邊與人談笑。
就代國而言,雲中太守就相當於晉國的河南尹。
其實完全可以叫雲中尹的,畢竟他們是外藩,權力大得很。
晉朝的梁王國沒有權力封爵,但代國可以。
梁王沒有權力祭天,代國可以。
甚至代公在草原經常自稱大單于,可比梁王名義大多了。
雲中太守升格為雲中尹就是一句話的事情,但曹操沒法置魏尹、司馬昭沒法置太原尹、梁王沒法置陳留尹或平陽尹,且自漢以來,外藩屬國王侯一大堆,中原卻不見幾個,這就是區別。
不過這都是小事了,代國制度粗疏,還雜了很多鮮卑遺俗,官制一團亂麻,不著急,等以後理清了再說。
他現在更關心的是外部問題。
聽聞代公祭天后,拓跋槐反應激烈,雖然目前還沒有公然拋棄晉國冊封的五原郡公的爵位,但這是遲早的事情了。
王昌擔憂晉國大軍撤走後,萬一賀蘭藹頭、拓跋槐二人翻臉,大舉來犯,那個時候怎麼辦。
想到這裡,他偷偷看了眼梁王。
他正和一幫部落貴人們談笑風生,好似十分受擁戴,但是王昌幽幽嘆了口氣,究竟時日還短啊。
現在他只是讓浮動的人心稍稍穩定了下來,且局限於馬邑、雲中、代三郡,陰山以北那一片,主要還是靠王家、劉路孤、長孫睿、達奚賀若等人穩住,人心可比這邊浮動多了。
有些人啊,別看現在和你談笑風生,但翻起臉來也很快,一點都不帶猶豫的。
這個國家,迎來了蒸蒸日上的國勢,同時也種下了巨大的隱患。若有雄主鎮著場面,什麼事都不會有,可現在缺的就是雄主。
王昌又了眼代公。
他正在吃肉,身邊也圍著不少人,以部落首領的年輕子侄為主。
暗流涌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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篝火宴會結束後,酒足飯飽的邵勛招來了單于都護王雀兒、代國四位輔相、四位大將軍以及各個中小部落首領問話。
「過冬草料準備好了嗎?」他問道。
代公如同木偶一樣坐在他右側,王夫人則坐於代公右側,再加上官員、
頭人們,新生代國的核心高層皆在此間了。
「幸戰事七月中就結束了,陰山那邊八月才收,還要割草,這會正在忙,勉強來得及。」王豐當仁不讓地第一個回道。
這凸顯了他對自己的定位:雖有四位輔相,但相互之間的地位又怎麼可能平等呢?廣寧王氏理所當然要執牛耳了。
「忙這些事的時候,別忘了繼續招撫游離在外的部落。這些人我不熟,
你們要擔起責任來,莫要令其為槐招走。」邵勛掃了一眼眾人,說道。
眼前這些人表面對你恭敬,鬼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
八月初一朝賀、初二祭天之後,人心穩固了不少。
朝賀或許沒什麼,但對部落首領來說,祭天會盟還是比較重要的,畢竟這是在騰格里見證下的神聖政治活動,違誓總不太好。
當然,邵勛在七月下旬的那段奔走也至關重要,不然朝賀、祭天都不一定能來多少人。
「大王放心。」王豐又說道:「廣寧王氏好歹深耕幾代人,有不少相熟的部落頭人,我會親自走一趟的。」
邵勛點了點頭,用讚許的眼神看了眼王豐,又道:「單于都護府會派一名參軍隨行。」
不過他家認識的多為東部部落。那些頭人與王氏關係好,與祁氏關係更好,當初很多人就幫著祁氏打王氏,現在多多少少有些尷尬。
邵勛擔心王豐年輕氣盛,到那些部落首領面前裝逼,反而不美,於是決定派個精通人情世故的參軍隨行,用大晉朝的虎皮為他造一造勢,撐住場面。
「東木根山那邊,須得重臣鎮守,你們儘快商議一個人選出來」邵勛又道。
王豐目光閃爍,最終頹然放棄了。
那一片多為遊牧部落,也沒幾個熟人,真不是他能搞定的。
不知不覺間,代國已隱隱分成平城派和東木根山兩派了,仿佛又回到了當年新舊之分的狀態。
「明年局勢不容樂觀。」邵勛讓人展開了一份地圖,在上面指指點點,
說道:「賀蘭藹頭現在還沒想明白,但他是有野心的,說不定哪天就大舉東進了。他若來,我必不會放過他,定要如同此番,攻破盛樂為止。」
說罷,一一掃過眾人。
有人面色坦然。
有人面露思索。
有人神情不安,糾結無比。
還有人不敢與他目光對視。
人心不一,這就是現狀。
邵勛說這番話的目的,其實就是震。
鐵了心與拓跋翳槐私下勾連的人可能震鑷不住,但猶猶豫豫並未下定決心的人,多半就有點效果了。
當然,他也沒說假話。
如果拓跋槐願意降順,配合他攻打關中,那麼一切都好。
如果拓跋槐不肯降順,甚至打著吞併王氏母子的主意,那就必須動刀兵了。
至於戰爭的結果如何,不好說。
但眼前這些部落首領們是見識了晉軍實力的,在大量烏桓乃至鮮卑騎兵配合下,大名鼎鼎的銀槍軍能把盛樂給打個底朝天。
「跟著槐是沒有前途的。」邵勛收回目光,又道:「他除了帶人劫掠以外,還能做什麼?而我可以讓你們做買賣。」
「做買賣?」王豐一聽,來了興趣。
莫含家可不就是靠做買賣發家的?不過他主要賣牲畜。
「牲畜、馬匹、藥材、牛角、獸筋、鳥羽、皮子,什麼都可以。」邵勛說道:「我就問一句,羊換季褪下來的毛你們拿去做什麼了?」
「做毯子——·—.」王豐下意識說道。
邵勛目光掃了一下,看向劉路孤。
「有時候拿來搓繩子。」劉路孤回道;「氈車、氈帳、氈墊、氈帽、氈席都要用到,做氈衫的也有,少。」
其實,草原上的一切紡織物,其來源多為羊毛,看名字就知道了,
和「氈」有關。
「羊毛用得掉嗎?」邵勛又問道。
「用不掉。」
「那不如賣到中原。」邵勛說道。
劉路孤有些疑惑:「中原百姓除了需要氈毯外,要羊毛作甚?」
這個問題邵勛也無法回答。
其實,這年頭絕大部分百姓冬天都很難熬。
唯一的禦寒衣物叫做「綿衣」,最初是指衣服裡面塞一些碎絲線頭之類,做成夾襖狀的衣物。
但巢絲剩下的碎絲也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市面上有人專門收購,
大部分百姓選擇出售換取更急需的物資。
至於禦寒,往夾層裡面塞葦絮就行了一一其實保暖效果很差,且就這樣的衣服也不是每個人都有。
富戶禦寒則沒那麼複雜,他們穿皮裘,保暖效果很好。
這玩意一直穿到北宋初,後來不知道北宋土大夫哪根神經搭錯了,狂噴穿著皮裘上朝的官員,說這是胡人的象徵,簡直就像是應激創傷一樣,太不自信了。
邵勛其實也穿皮裘,還是他女人親手做的,十來件呢,換著穿都不帶重樣的,保暖確實好。
但普通百姓不可能這麼奢侈,他們甚至連皮裘里最便宜的羊皮裘都不一定穿得起。
簡而言之,他們需要一種保暖效果好的廉價冬衣:羊毛衫也好、羊皮裘也罷,都是可以嘗試選擇的對象,至少比劣質版的綿衣強多了。
這些都是草原特產。
當然,以上都是邵勛初步設想,但實施起來其實還有很多困難。
絲綢是梭織技術製成的,羊毛則要用到針織,兩者不是一個技術路線。
依目前的情況來看,中原沒有對應的羊毛紡織機器,哪怕是簡陋的單人操作的紡紗機,因為就不存在大規模的以羊毛為原料的手工紡織業。
另外,羊毛清洗也是個麻煩事,需要用到鹼來去除油脂。
這都是急需解決的問題。
其實和草原做買賣,就這些東西,玩出花來也脫不開這個範疇,牲畜、
皮革、羊毛註定是大宗,他們也拿不出其他東西。
且羊毛還不一定賣得出去,目前只有士人會用到羊毛,主要是鋪在地上的地毯,有時候也會披在身上,其他適用場景很少的。
「羊毛用不用得到,另說。」邵勛說道:「牲畜、皮子還是有很多人要的。你等皆是貴人,不缺牲畜和皮子,若能互市,其間有多少利?」
劉路孤等人對視一眼,認真思索著。
打不過你,沒法直接搶劫的時候,他們就會認真考慮做生意,因為對他們這些貴人而言確實有不小的利益。
邵勛也不催促。
反正今天就是起個話頭,讓他們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具體實施還有很多細節需要完善,沒那麼簡單。
他今天提的幾件事,比如早晚要收服賀蘭藹頭之輩,比如可以與草原部落互市之類,只有一個目的,即讓這些遊牧部落首領們掂量著點,別腦子一熱與拓跋槐勾勾搭搭,壞了他的大局。
代國還不是一個有極強凝聚力的政治實體,邵勛算是操碎了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