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禮物

  與去年相比,神龜八年(324)的正月十分熱鬧。

  這個時候,你不得不感慨亂世中人的堅韌。

  天災人禍齊至,反覆躁,能活到現在的,什麼沒見過,大疫都經歷過不止一回了。

  正月初七人日,程府。

  這個家裡其實沒什麼人。

  男主人在徐州公千,大兒子留在廣平守家業,就只有小兒子、石弘二人能幫點忙。

  李氏、程氏、王氏三個婦人也沒什麼過節的心情。

  程氏在家做女紅,李氏拿著戒尺,督促小兒子和石弘讀書。

  王氏則在窗前曬著太陽,無精打采的。

  家令王昌自客館而來,拜會主母,順便說些新得到的消息。

  「退入幽、冀二州的百姓,為了度過冬日,不得不宰殺牲畜。如此一來,明年的日子卻不知道該怎麼過。」王昌不停地絮絮叨叻:「晉冀州刺史劉王喬以常山、中山二郡渺無人煙為由,打算將這幾萬人編戶齊民,實在太過分了。」

  什翼犍在一旁的床上睡著了。

  王氏眼圈微紅,似乎不久之前剛剛哭過。

  她在哀傷自己的命運。

  兄長不會離開代縣的,若此城被克,她就失去最後一個娘家依靠了。

  然後會怎樣呢?王氏族人會怎麼對付她?

  難道被送給宇文丘不勤那要了拓跋氏兩代王女的老東西,以乞求他的支援?

  他已經很老了,行將就木。聽說他那幾個兒子也是色中餓鬼,丘不勤還沒死呢,就玩上了父親的侍妾,丘不勤也不以為意,只是訓斥了一番。

  這幾天她一直在想這些事情,每每思之就不寒而慄,恐懼無比。

  若她僅是個草原女子也就罷了,可能會忍。但作為新黨核心成員,廣寧王氏從小就接受了漢家教育,她實在很難接受這種事情。

  她睡不好,吃飯沒胃口,每天都生活在擔憂與恐懼之中。

  每次把孩子哄睡了,她就一個人靜靜坐看,坐看坐看就開始抹眼淚。

  「可敦?」見王氏好像心神不屬,王昌不得不咳嗽了下。

  「嗯。」王氏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

  王昌暗暗嘆了一口氣。

  這般情形,連他都覺得棘手,乃至灰心喪氣。可敦一介婦人,過了年也才十九歲,怕是比他還要惶恐。

  但有些事又不能不說,因為還要她拿主意呢。

  咬了咬牙,遂道:「臣在客館中見得賀蘭奴根一行人,觀其神色,喜悅非常,似乎梁王有所許諾,可敦不可不防。」

  王氏心中一顫。

  王昌還在繼續說:「臣以為,得想辦法見一下樑王,曉以利害。槐勢大,扶之恐尾大不掉,將來復為邊患。梁王乃英主,定能聽得進去。若不行,那就檢點下帶過來的財物,這幾年天寒地凍,貂皮、狐皮、熊皮非常緊俏,珍貴異常,可敦若同意,臣就拜訪下丞相庾琛、軍司王衍、裴邈、中領軍糜晃等人,以厚禮賂之,或有奇效。若這還沒用一一」

  說到這裡,王昌臉色一變,道:「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可敦———.」

  王昌說個不停,王氏一開始還聽著,到了後面,只覺慢慢喘不過氣來。

  心底那一抹絕望湧起,差點當場落淚。

  她忽然想到,如果能回到過去,她絕對不願意嫁到拓跋家,或許嫁個本地豪族都要更好一些,至少不用像現在這般擔驚受怕。

  賀蘭奴根、拓跋翳槐、不行、沒用-----腦袋嗡嗡之時,只有這些詞斷斷續續傳入耳中,讓她臉色更加蒼白,直搖搖欲墜。

  沒辦法了,沒用了,兄長一敗塗地,她們母子受到冷遇,眼見著將要遭受悲慘的命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才十九歲,她下意識想逃避這些困難,想卸去這些加在她身上的重負,但她做不到。

  「可敦?」王昌見王氏臉色蒼白,眼神中帶著股死寂,頓時嚇了一跳。

  「無事。」王氏的話語帶著濃重的鼻音,眼圈更加紅了。

  王昌察言觀色,知道不對,隨便說了幾句後,行禮告辭了。

  王氏沒有相送,待王昌走後,渾身無力地趴伏在案几上,一動不動。

  王昌走後沒多久,後院小立門被輕輕打開,有人駕看馬車趕至。

  李氏喚來僮僕,將馬車上的禮物取下。

  「這是蜀錦麼?多少年沒見了。洛陽、鄴城織的蜀錦,總覺得比成都的差了一些。」李氏輕輕撫摸著新年禮物,高興地說道。

  程氏也欣喜地看著。

  梁王給她送了許多飾品,個個精美,讓她好是歡喜一一不僅禮物讓她歡喜,更讓她覺得梁王很關心她,對她不僅僅只有「欺負」。

  李氏翻到最後,發現底下還有一個錦盒,輕輕打開後,發現裡面擺放看一封信、數段錦和一個看起來十分奇特的帽子。

  信封上寫著:「代國王夫人親啟。」

  李氏明白了,這是送給王氏的。於是她遣人將王氏的侍女喚來,令其此份禮物取走。

  「好奇怪的帽子。」看著侍女遠去的背影,李氏自言自語了一句。

  通體錦緞織成,帽沿有垂裙,及至肩部,遮蓋住了耳部及脖頸。兩側還有絲帶垂下,上面似乎有美玉佩飾。

  看起來就像是騎馬時遮擋陽光和風沙的帽子,莫非是草原常用之物?

  侍女很快將錦盒送到了王氏居所。

  她們在門外連喊數聲,王氏才如夢初醒,擦了擦眼睛,揉了揉臉後,應了一聲。

  侍女將錦盒抬了進來,置於案幾之上,又用烏桓語說了幾句。

  「竟是梁王所賜。」老實說,王氏有些震驚。

  震驚過後,心底又有種奇怪的感覺。

  新年前後,風雪淒冷,到處都是壞消息,讓她流了數不盡的眼淚。

  說實話,她都不知道這幾天是怎麼過來的,心底的擔憂與日俱增,到現在已經發展為恐懼了。

  就在剛才,她覺得他們母子可能已經變成了無人問津的嫌惡貨色。一旦梁王起兵伐代,他們會被下獄,甚至被斬殺祭旗。

  人最容易自己嚇自己,一旦陷入這種狀態,除非外力干涉,很難被打破。

  王氏趴在案上哭了一會,只覺渾身發冷,顫抖不止,許久才緩了過來。

  這會見到侍女拿過來的年節禮物,心神下意識為之一松,差點軟倒在地,

  「什翼犍剛醒,你們去隔間將他帶出去走走。」王氏強自忍住,揮了揮手,吩咐道。

  「是。」侍女領命而去。

  王氏則取出騎帽,仔細看著。

  材質上優,做工精良,樣式也很漂亮。梁王應該是詢問過鮮卑將官,然後遣人製成,送到了此處。

  王氏的纖指輕輕撫摸著,陽光照在絲帶和飾物上,發出閃耀的金光撫到最後,臉上的愁容消散不少,竟是有些微歡喜。或許,在異國他鄉的孤獨感和恐懼之情,讓她分外喜歡這樣東西吧。

  王氏將騎帽小心翼翼地收起,然後拿起那封信。

  她閉上眼晴,深吸一口氣,良久之後才睜開眼晴,仔細閱讀。

  「永嘉以來,四方多故。雖已粗安,尚切備虞。正所謂居安不忘于思危,有備可期於無患。況連年災患,田壟荒蕪;數月大疫,黎元困病。物力凋耗之處,實堪震驚;人情艱危之時,誠可憫傷————」

  「猗盧、猗迤久懷忠赤,屢建功勳。朝廷先讓陘北,復給雁門,再授代郡,三授疆土、兩度封爵,榮寵之處,至矣、盡矣———」

  「王者以仁恕為本。孤本已偃武修文,清淨無為。然巡邊之時,鮮卑南下,燒掠城邑,傷殘性命,慘毒之處,殊可驚駭。孤曉諭禍福,具陳安危,

  代主不聽,一意孤行。其已據有雁代,再圖晉陽,實難依允,故致與戰—..」

  讀到這裡時,王氏下意識咬緊了嘴唇,心中惶恐,臉色也有些幽怨。

  她如何不知道「代主」是誰,那是她已經亡故的丈夫啊,

  梁王說他本已打算「偃武修文」,是丈夫一意孤行南下,所以才打了起來。

  王氏看著有些不舒服,但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聲音:梁王乃溫和君子,過年都不忘給她禮物,或許他說的是真的-·

  想到這裡,王氏放下信紙,捂住了臉,心中哀怨不已,

  或許,就連她自己都沒弄明白,到底是怨丈夫南下無果,以致部族離叛,讓他們母子落到這般境地,還是怨梁王痛打他的丈夫,讓他威信全無最終被人弒殺。

  她分不清了。

  良久之後,她又顫抖著拿起了信紙,繼續閱讀。

  「今邸閣已足,饑荒遠離;軍器已備,兵士稍集。孤以雁門重鎮,武靈舊地,蔽全晉之山河,安太原之士心,故爾厚撫戰士,謹備資糧,親提黃鉞,總率熊黑。登西陘而望平城,驅義旅而全社稷————」

  「銳旅風驅,神兵電掃,覆巢之下,無有完卵。拓跋嘗效臣節,屢破匈奴,夫人秀外慧中,知此舊事。若存再振之心,或可招撫亡散,令其革心自效。孤念及舊勛,未嘗不能興滅繼絕,全晉代君臣之誼。此皆為夫人故也—..」

  讀到這裡,不知道為什麼,王氏突然湧出了淚水,一滴一滴落在信紙之上。

  眼前越來越模糊,她終於支持不住,伏案大哭。

  之前的擔驚受怕,仿佛一瞬間有了發泄口。

  原來梁王沒有忘了什翼犍,也沒有忘了一一她。

  這個時候,她心中竟然有了些許委屈。

  既然因為她改了主意,為什麼之前又不聞不問?

  她心中亂糟糟的,各種思緒亂飛個不停,到了最後,不知想到了什麼,

  竟然有些臉紅耳熱。

  她糾結許久,最後鬼使神差般地起身,重新拿出了那頂騎帽,輕輕撫摸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