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最後一天下午,邵勛還在走村串巷,給軍士們送禮物。
這次和往年有些許不同,因為多了幾個新面孔。
長子金刀、次子郎、三子念柳一起跟了過來。
念柳乃裴靈雁所出,生於永嘉六年(312)五月,今年十二歲,差不多也到了該出來亮亮相的時候了。
金刀年歲最長,騎著一匹高頭大馬。
灌郎、念柳都騎著小馬。其實他倆不太樂意來著,畢竟從小開始學習騎術,水平還是不錯的,不過邵勛還是有些擔心,就換了小馬駒。
當送到最後幾家時,天空飄起了大雪。寒風勁吹之下,
雪花直往脖子裡鑽。
金刀若無其事,郎看著兄長,也穩穩地站在那裡。
念柳則有些瑟縮,四處張望了一下後,發現父親正站在不遠處和人交談,眼角餘光似乎還在注意著他們,頓時臉色一白。
「這兩年可曾往家中添置器物?」邵勛看著黃頭軍第一營隊主曾易,問道。
曾家的小院落漸漸被大雪籠罩,唯灶屋上空頑強升起的炊煙,給這個天寒地凍的世界帶來了一絲暖意。
「買了一頭犍牛、一頭牛續。」曾易說道。
「不錯。」邵勛聽了大感欣慰。
牛是大件,可不是什么小物事能比的。邵勛一直沒在黃頭軍將士家中徵稅,如此三年,看樣子已讓這些破碎的重組家庭重新煥發了生機。
「好好過個年。」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明年或要出征。」
「諾。」曾易站得筆直,大聲應道「勿要緊張。」邵勛笑了笑,指著不遠處的三個少年,
問道:「識得他們否?」
曾易透過風雪,粗粗掃了一眼,道:「方才幢主說過,
此乃大王子、二王子、三王子。」
「看著如何?」邵勛追問道。
「大王的種,自然不凡。」曾易回道。
邵勛哈哈大笑,道:「會說話。將來我老了,說不定就是他們領黃頭軍出戰了。」
曾易一愣。
他這才回過味來,原來,在他心目中如天神下凡一般的梁王也會老,甚至也會故去,這讓他有些不是滋味。
「走了。」邵勛揮了揮手,踏雪而去。
曾易靜靜看著梁王遠去的背影,又仔仔細細看了看三位王子一眼,將他們的容貌記下。
大丈夫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梁王於他有大恩,將來其子嗣若有難,便是豁出性命去保又如何?
邵勛來到三子身旁,先為他們撣去披風上的雪花,然後問道:「冷不冷?」
「不冷。」三人齊聲回道。
「瞎說!」邵勛笑罵了一句,道:「陪為父走一會。」
雪很大,天很冷,父子四人蜘在灰色的田野間,如同孤獨的行者。
「永嘉三年(309)十月,匈奴兵圍洛陽,人心惶惶。為父自宜陽出師,彼時不過萬餘眾,心中實無把握。最後一咬牙,決意出兵,於漫天風雪之中,且戰且行,進二百里,殺透重圍,在數萬匈奴騎軍注視下,抵達洛陽。」邵勛走在最前方,迎著風雪,說道:「為父說這件事,並不是要你們也這麼學。只是想告訴爾等,今天的這一切都不是白來的。為父出身低微,沒有人會納頭便拜,沒有人會把大權交出。若無絕世之功,就不可能有超擢之賞。」
「寒冬臘月,鐵衣難著。風雪之中,面如刀割。身處戰場之內,睡覺都得睜隻眼晴。疲倦欲死之時,賊兵忽至,只能一躍而起,大呼力戰。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今日這風雪,冷嗎?說實話。」邵勛手指著天,問道「冷。」三人齊聲回道。
「當年就是這個天氣,為父與將士們在洛陽城西與匈奴大戰。一場廝殺過後,汗如雨下,然後又凍得瑟瑟發抖。」邵勛說道:「你們從小錦衣玉食,但也該知道,這一切來得不容易。為父一刀一槍打下來的江山,莫要輕易糟踐了。」
三人聽了,各有所思。
今日這風雪,確實讓他們印象深刻。然而就在這漫天風雪之中,父親還要直面鋒刃,與賊廝殺,兵行二百里救援洛陽,獲得了巨大的名聲。
這一切確實來得不容易。
「這幾日見了數百軍士了。」邵勛看了看他們的表情,
暗暗點頭,又道:「為父為何不辭辛勞,一一奉上禮品?便是再沒心腸的人見了,也會心有觸動。將來你們會體會到好處的。」
三人心中似有所悟。
當然,這個少不更事的年紀,也不可能有太過深刻的理解。
人要成長,還是得歷事,今天就是他們歷事的開端。
而在這三個人中,長子金刀算是收穫最多的那一個了。
他出任上林苑令有段時間了,手裡掌握著二百兵士、八百多戶百姓,管理下來後,手忙腳亂。
犯過錯,吃過虧,對世事的認知進入了一個新階段。回頭再與弟妹們接觸時,猛然發現他們顯得有些想當然,有些幼稚了,還不夠成熟。
「該過年了。」邵勛又看了看略顯空寂的原野,說道:「能好好樂呵一番,就放下心思樂一樂。舒服了之後,
明年要開始干正事。」
******
連續取消兩年正旦朝賀之後,今年不會再取消了,畢竟這是一項嚴肅的政治活動,有凝聚人心的作用。
正月初一,男人們在寧朔宮光極殿朝賀,女人們則在昭德殿相聚。
作為代國太夫人,王氏跟在李氏身後,按批次入昭德殿拜見梁王妃庾氏。
庾王妃看著頗為年輕,往上面一坐時,配合著鍾懸、儀設,頓時氣度雍容。
若邵勛在此,見得自家妻子這般模樣,怕是再也不想什麼皇后、王妃了,因為每天在他懷裡撒嬌的小嬌妻看起來一點不比正牌的皇后差,甚至看起來更加高貴。
只可惜他燈下黑,發現不了自家妻子的美。
等待入殿前,眾婦們在兩側偏殿內閒坐。
王氏緊緊跟在李氏身旁,顯得心事重重。
『張中壘娶新婦了。」旁邊傳來了竊竊私語聲。
王氏還沒什麼,李氏卻豎起耳朵,仔細聽著。
中壘將軍(正四品)張碩,銀槍中營督軍,算是梁國武人集團的重要成員,梁王得意門生之一「啊?為何娶新婦?」有人問道:「元配呢?」
「病死了,最近在張羅著娶續弦妻。」
「我怎麼聽說是氣死的?」有人語不驚人死不休,爆出了「大瓜」。
「我也聽說了。元配是他家人在宜陽定下的親,乃太原農家女。張中壘發跡後,派親兵回宜陽雲中塢搬取家人,沒多久就成婚了,聽聞有二子二女。身體一直不好,大疫時染病,張中壘以為她快死了,於是急著娶高門女子,生生把元配氣死了。」
「真假?」
「別的不敢說,但娶高門女子是真的。東海王氏的人已經來平陽了,聽聞是王康的嫡女,嫁過人,夫君在大疫中死了,沒孩子,還青春年少。」
「嫡女?那就難怪了。」說這話的婦人語氣酸溜溜的。
女人們湊在一起,聊的八卦當事人又是國中大將,李氏聽得津津有味,就連心事重重的王氏都不由得抬起了頭,好奇地聽著。
其實她很能理解。
東海王氏雖然不如琅琊王、河東裴、泰山羊之類一流世家,但曾經也輝煌過,與皇室聯姻,一度與這幾個豪門並列,只不過最近二十年有些沒落罷了。
這般門第,真真了不得。
李氏的想法一般無二。
王康曾被任命為豫州都督,只不過沒敢上任,半途跑了他的嫡女,對太原流民家庭出身、曾叫張大牛的中壘將軍張碩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即便這個女人是寡婦,但嫡女就是嫡女,比沒嫁過人的庶女還要受追捧。
「明年若北伐鮮卑,張將軍還能撈到出戰的機會麼?』
那邊還在繼續說著。
「攻滅代國,執拓跋氏君前問罪,這般不世之功怕是要讓給別人了。」
「打不打還兩說呢。」
「必然打。我家夫君都收到命令了,開春後督運糧草。
」說這話的是汴梁度支校尉之妻,可信度很高。
「當心你家夫君把你換了。」有人打趣道。
「他不敢。」此婦氣定神閒地說道:「當初他不過一塢堡帥,遮馬堤大戰時攻王彰大營,老底子都拼光了。後來跑到我父面前,苦求迎娶我,才有了本錢繼續搏富貴。他手下的運兵將校,全是我家僮僕,若委屈了我,我父兄直接摘了他腦袋。」
此言一出,好幾個人低聲笑了起來。
李氏亦笑,不過卻在笑這幫武人家眷整體質量低下,什麼話都敢說,還議論當朝大將。
王氏沒笑。
這些婦人每說一句,她的臉色就白一分。
說到最後,已是雙眼無神。
說一千道一萬,在今天以前,她才十八歲,更是個女人,心理素質也就那樣。
過年之前在程府時,梁王似乎懶得搭理她,完全是敷衍的態度,這讓滿懷信心的她一下子跌落谷底,心中極為不安石弘小兒說的那番話,更是擊中了她最大的隱憂,這幾日一直在她腦海中徘徊,始終揮之不去。
今日一聽,更是絕望。
原來,梁王已經做出了攻打代國的決定————
梁王會怎麼做?
他會聯合賀蘭藹頭一起發兵嗎?如果真這樣,那麼事成之後,他是不是要扶立拓跋槐為代公?
如果梁王胃口再大一些,直接攻滅代國,一個都不扶立,那樣似乎更糟,因為什翼犍連做質子的資格都沒有。
王氏突然很想哭。
丈夫被人弒殺,廣寧被祁氏母子遣兵攻占,兄長在代縣苦苦支撐,逃入晉國的數萬百姓待哺-—·
這一切都壓在她心頭,幾乎要把人壓垮。
她真的快喘不過氣來了。
「走,該入殿朝賀了。」李氏湊了過來,低聲提醒道。
王氏茫然地站起身,一個翹趣,差點摔倒。
婦人們全都看了過來。
王氏羞愧地低下了頭,她感覺所有人都在笑她。
笑她是亡國之女,無根之萍,可隨意被人欺辱。
是啊,沒有人再為她撐腰了,而她還背負著巨大的壓力。
兄長殷切期望她能搬來救兵,收復二郡。
兒子指望她能帶他回到盛樂,接受諸部大人們朝拜。
百姓們指望她能為他們帶來活命的糧食,以及一塊寶貴的棲身之地。
所有人都指望著她,她又能指望誰呢?
鍾罄之聲響起。
莊重肅穆的大殿之內,王氏神思不屬地走了進去。
高高在上的庾王妃,光彩照人,言笑晏晏,她怎麼能那麼幸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