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司馬衷臉色蒼白地坐在御案後,皇后羊獻容陪侍於側。
侍中秦准、黃門侍郎潘滔、散騎常侍閭丘沖等大小官員亦在場,低眉垂眼,形同木偶。
殿中的氣氛,著實有些壓抑啊。
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要做什麼。有那膽小的,甚至拿眼睛瞟向天子身後的龍紋屏風——意不在屏風,而在藏於屏後之甲士。
左右兩側的偏殿內,亦藏著數十全身披掛、器械精良的武士,只待一聲令下,便要行大事,試問他們如何不害怕——真打起來,刀劍無眼,誤傷並非不可能。
攤上這種倒霉事,誰不心塞呢?
但又不能不拉一些官員來充場面,這事情,唉!
邵勛躲在屏風後面,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他並不感到害怕,呼吸急促的原因是興奮。
是的,要做大事了,邵勛已經陷入了一種病態的興奮之中。
他腳邊放著上好弦的步弓、一個箭囊、一把環首刀以及一柄重劍,隨時可以取用。
只待信號一起,就可一躍而出,擒拿司馬乂,完成任務。
對此,他非常有信心。
而為了撫平略顯興奮的心情,他不得不強制轉移注意力,想像起了皇后羊獻容的窈窕身段。
皇后就在他前面,隔著一道屏風。
鼻尖似乎還能聞到點若有若無的馨香。
可能是荷爾蒙帶來的錯覺吧。
十七歲的少年激素分泌旺盛,以至於此時,他連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都敢意淫。
真是膽大包天的殺才!
眼中沒有任何權威,什麼人都敢殺,什麼身份的女人都敢睡,若給他機會,怕不是要翻天。
楊寶在旁邊,畏畏縮縮地看了一眼邵勛。
有些事情,雖然過去很久了,還是記憶猶新。
現在的邵督伯還算正常,待會殺起人來,卻不知會變成什麼樣。
楊寶是真的有點怕,渾身浴血,宛如地獄惡鬼,那眼神就像要吃人,似乎還帶點淡淡的血紅。
媽的,督伯你醒醒,正常點好麼?
督伯仿佛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狠狠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安分點。
楊寶低下頭去,握著刀柄,緊張得指關節都發白了。
******
天空愈發陰沉了,仿佛在醞釀著什麼風暴一樣。
司馬乂嘆了口氣。
隨著敵人步步緊逼,出門樵採沒那麼方便了,接下來勢必要毀壞公私廬舍,以為薪柴,這又是得罪人的事情了。
仔細想想,他最近乾的得罪人的事太多了。
徵發豪門僮僕是其一。
橫徵暴斂是其二。
減少口糧配給是其三。
因為疑神疑鬼,或殺或關了一批公卿官員是其四。
至於缺水之類,更是早早把人得罪乾淨了。
做點事,怎麼就那麼難呢?
陛下也不曉事,都什麼時候了,還要慰勉,我需要你這點慰勞嗎?
狂風掃過大地,吹得人眉眼生疼。
司馬乂很快到了正殿之前,宮人、侍衛盡皆行禮。
他看都懶得看一眼,在隨從的簇擁下,徑直入了大殿。
「臣——」司馬乂剛說了一個字,身後的殿門就被人合上了。
外面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呼喊聲。
「嗯?」司馬乂先是一愣,繼而想明白了什麼,看向天子司馬衷,大怒道:「你敢?!」
司馬衷臉色發白,渾身像篩糠一樣顫抖著。
我也不想啊,但我有選擇麼?
侍中秦准第一時間站了出來,展開一份詔書,誦道:「朕以寡昧,纂承皇統……」
這仿佛是一道信號,兩側偏殿內立刻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和抽刀出鞘聲。
「護衛大都督!」兩名隨從抽出佩刀,立於司馬乂身前。
上官巳轉過身去,試圖拉開殿門,但大門紋絲不動,頓時急得冒汗。
「快,上前迎奉天子。」刁協手一指,大聲道。
司馬乂回過神來,抽出佩劍,快步上前。
隨從們比他跑得更快,直衝天子而去。
「嗖!」長箭破空而至,悶哼聲在司馬乂身邊響起。
他腳步不停,咬牙切齒地沖向御案,劍光森寒,仿佛馬上就要有人被斬於劍下。
天子嚇得鑽到了御案下面,顫聲道:「不怪我,不怪我啊!」
皇后羊獻容轉身就奔向屏風後面。
「救我!」她跌跌撞撞地沖了過來。
邵勛放下步弓,提起重劍,雙眼精光四射,興奮不已,甚至在與皇后錯身而過之時,還有閒心說了句:「別怕!」
匹練般的劍光從天而降,沖在最前面的司馬乂隨從下意識揮刀格擋,但重劍勢大力沉,力斬而下,直接劈在他胸口,再橫著一抹,鮮血噴涌而起。
「殺啊!」楊寶揮舞著環首刀,從另一側沖了出來,迎上一名司馬乂隨從。
但甫一交手,楊寶就被砍翻在地。
邵勛上前一步,重劍用力斬下,那名剛撂倒楊寶的隨從從肩膀到胸腹,被劈開了一道可怕的傷口,慘叫聲驚天動地,幾乎掀翻了殿梁。
司馬乂已殺到近前,挺劍直刺。
邵勛仗著鐵鎧硬扛了一下,然後回劍欲斬。
司馬乂對上他的眼神,嚇了一個激靈。
那是怎樣一雙眼睛啊,兇狠、嗜血等種種負面情緒匯集於彼,盯著他的時候,仿佛在看一頭豬羊,思考著從哪處下刀。
他放棄了纏鬥,直接轉身,發足狂奔。
「呼!」重劍揮舞而下,司馬乂仿佛感受到了那直追後腦的絲絲寒意。
他很快衝到了一根廊柱後面,抬眼望去,卻見從左右偏殿衝出來的武士正在大肆殺戮。
幕僚、隨從們驚慌失措。
有人四處亂走,尋找著可以躲避的地方。
有人大勝呼喊,但很奇怪,宿衛軍士兵都不知道去哪了。
還有人往廊柱這邊衝來,他們沒想太多,只下意識想保護主公。
「嗖!嗖!」弓弦連響,箭矢橫飛。
武士中有步弓手,這會正好整以暇地瞄準著四處亂竄的帶刀隨從,輕鬆射殺。
短短一瞬間,已經有好幾人倒地了。
但那些手持長矛或環首刀的甲士卻更為兇殘!
「殺啊!痛快地殺!」陳有根滿臉猙獰,帶著十名刀盾少年,頃刻間已經斬殺三名隨從。
黃彪則帶著二十名長矛手,兩三人一組,輕鬆收割了幾條人命。
「咄!大都督在此,爾等安敢犯上作亂!」最後一名隨從被逼得無處可逃,絕望地大聲斥責。
「噗!」王雀兒遞出手中長槍,沒有絲毫猶豫。
隨從慘叫倒地。
「我乃潁川荀氏之……」參軍荀邃被幾名少年包圍,走不脫的他搬出家世,顫聲說道。
「噗!噗!」數杆長槍刺來,少年們的動作沒有半點停頓,根本不受干擾。
荀邃不可置信地委頓於地,嘴角溢出鮮血。
「夠了!把人抓起來就行。」黃彪越眾而出,吩咐道。
跟司馬乂一起入殿的隨從已經被盡數屠戮,剩下的全是幕僚,手無縛雞之力,沒必要殺。
至於司馬乂本人,他愣愣地站在廊柱後面,手裡提著劍,劍尖微微顫抖著,昭示著主人的心情。
「嗖!」一箭飛出,射散了他的髮髻。
重新撿起步弓的邵勛抽出第二支箭,遙指司馬乂,平靜地問道:「大都督還要逃嗎?」
司馬乂面色灰敗。
臉上不知道濺了誰的血,緩緩流入脖頸之中,冰涼冰涼的。
陳有根一揮手,幾名少年一擁而上,下了司馬乂的器械,將他壓倒在地。
「……逆臣司馬乂逞凶肆虐,窺視神器,意圖饕據天位……」侍中秦準的詔書還沒讀完,司馬乂便已就擒。
天子還躲在御案下,瑟瑟發抖。
短短一瞬間,殿內仿佛就下了一場血雨,龍袍都給弄濕了。
皇后羊獻容軟倒在地上。
回來取步弓的邵勛就站在她身邊。
方才的刀光劍影、血腥殺戮,直讓她眼花繚亂,到現在腦袋還嗡嗡的,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最後只匯聚為一句話:「別怕!」
她仿佛有了點力氣,默默起身,撣了撣不存在的灰塵後,又走到御案旁,將天子牽出。
「……今削其爵土,收歸金墉,終身不得復用。布告中外,咸知朕意。」秦准終於讀完了詔書。
「噹啷!」上官巳將佩刀扔在地上,跪了下來。
其餘幾位乂府僚佐見大勢已去,亦跪倒於地,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