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 利誘

  王玄這副慘樣,讓邵勛頗為驚訝,於是讓親兵領他去沐浴洗漱,又在後院找了個清幽之地,待其恢復後再行議事。

  跟著僕役一路前行之際,王玄若有所思。

  陳公在南陽王府,隨意下令,隨意安排,一切都很自然,自然得沒有任何瑕疵。

  他想起了二妹聽到惠皇后羊氏時臉上細微表情的變化,心中暗嘆:陳公什麼都好,就是太喜歡與王妃們攪在一起了,走到哪裡都有家,都能像男主人一樣被舒舒服服地伺候著。

  嘆著嘆著,他看了看身上的污漬,居然有些羨慕了。

  陳公在南陽四處奔波,會遭這種罪嗎?必然不會啊。

  累了,可以去樂氏莊園休息,實在不好意思的話,就到南陽王府小憩。

  男人啊,身邊終究還是需要女人照顧,唉,陳公當為我輩楷模。

  邵勛也在沐浴。

  雨中行軍半天,他身上又沒裝擋泥板,自然髒得不行,處理完公務後,舒舒服服泡了個澡。

  南陽王妃劉氏把髒衣服拿走浣洗,又從包裹中取出衣物,卻發現已經被雨水打濕了。

  無奈之下,去到衣櫥中,取出一件白袍。

  她在櫥邊比劃了一下,發現邵勛的身材和丈夫差不多,於是高高興興地拿了一件,放到浴桶邊的榻上。

  「來南陽這麼久了,累不累?」邵勛閉著眼睛,輕聲問道。

  劉氏沉默了一會,道:「諸事有僚佐打理,不累,就是有點怕。」

  「怕誰?梁臣?」

  「他只是其中之一。其實梁臣固然有野心,但妾看得出來,他殺人的膽子有,控制全府的膽子卻還不夠,做事瞻前顧後,猶猶豫豫。」劉氏看著邵勛,好奇地問道:「你當初怎麼就敢……」

  「小禾,我為了出人頭地,什麼事都敢做。」邵勛看了眼劉氏,說道:「若我一開始在平昌公手下效力,我也會攀附你、討好你、保護你。」

  「你果然不是好人。」劉氏臉一紅,然後吃吃笑道:「我可不是花奴。若讓我知道你惦記我,一定把伱打發得遠遠的。」

  「是啊,花奴不一樣,她給了我機會,我這輩子都欠她的。」邵勛感慨道。

  劉氏低下頭,神色間有些怔忡,又有些哀怨。

  「我對你而言,就這點利用價值了吧。」良久之後,她嘆道:「立個幌子,讓南陽王府舊人有塊遮羞布,自己騙自己。時間久了,他們再出府,堂而皇之為你做官。流落南陽的關西流民,衝著南陽王府這塊牌子,紛至沓來。待不了多久,又去汝南分地,生活安穩下來了,又對你感恩戴德。到了最後,我人老珠黃,什麼都沒有了……」

  「我好美色,但不是薄情寡義之人。」邵勛說道:「當年之事,是我對不起你。我既得了你,就不會再放手。你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都委屈你跟我過一輩子了。」

  語氣不是很好,但劉氏聽了卻莫名地有些安心,嘴上卻道:「你現在說話都這個口氣了,和花奴也這樣嗎?」

  「該去見見眉子了。」邵勛沒有回答,直接從浴桶中起身。

  劉氏拿來布巾,為他擦拭。

  「晚上早點把乖女兒哄睡。」邵勛捏了捏她的臉,說道。

  劉氏剛想拒絕,又想到邵勛冒雨前來為她解決麻煩之事,心下暗嘆,女人服侍男人是天經地義的,讓他舒服一點,也算是盡義務了。

  擦完之後,邵勛換上了白袍,臨出門之前,道:「你再在此地堅持一年半載,穩定之後,便無需常駐了。一年之中,來此住上幾個月即可。」

  「嗯。」劉氏輕輕應了一聲,像個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

  後院荷池邊上,傳來了細碎的腳步聲。

  一個小女孩從草叢中偷偷起身,頭上還頂著幾片樹葉,看起來非常滑稽。

  王玄與她四目相對。

  「你是誰?為何來此處?」他問道。

  小女孩沉默了一會,道:「他們說我是王女,阿娘說不是。」

  王玄的大腦有些宕機,但突然間靈光一閃,問道:「爾父為誰?」

  小女孩不說話了,低頭玩著手指,情緒有些低落。

  許久之後,才冒出一句:「阿娘說他最喜歡我了,會陪我騎馬。」

  王玄追問道:「他今天不是來了嗎?」

  小女孩果然上當,嘟囔道:「又沒陪我騎馬。」

  王玄突然間有些口乾舌燥,感覺剛才多嘴了,不該從小女孩嘴裡套話的。這事知道了對他有什麼好處?若是父親在此,怕是早已假寐,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

  不遠處又傳來一陣腳步聲,兩名婢女著急忙慌走了過來,先對王玄行了一禮,然後匆匆抱起小女孩。

  小女孩也不掙扎,老老實實跟著走了。

  王玄嘆了口氣,盯著荷池發呆。

  池中浮著圓圓的荷葉。

  晚風吹起,粉紅色的海棠花飄飄蕩蕩,落於荷葉之上。

  池邊偶爾傳來一陣蛙鳴,似乎也在讚嘆夜色下荷塘的美麗、靜謐。

  他又回到了方才坐著的涼亭內。

  身後便是一片竹林。

  風吹林動,竹葉飛舞。細嫩的竹筍破土而出,連涼亭內都鑽出了幾支,煞是可愛。

  晚歸的鳥兒撲入巢內,雛鳥嘰嘰叫著,不住伸長脖頸。

  竹林後的高牆上,軍士挎刀持弓,默然肅立。

  王玄嘆了口氣,亂世中的淨土,還是得靠武夫來守衛。對於此番行程,他又降低了一點期待。

  「眉子似有心事?」不遠處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陳公。」王玄回過神來,起身行禮。

  「坐下吧。」邵勛回了一禮,來到涼亭中,與王玄相對而坐。

  親兵搬來案幾,給二人倒上煮好的茶湯。

  「一路追來,追得好苦。」王玄先抱怨了一句。

  「為何而來?」

  「逐糧而來。」

  「漕糧不足,天子該下旨申斥啊。」邵勛說道:「君為度支,為了些許小事,就從洛京跑到南陽,傳將出去,豈不引人發笑?」

  「京中大飢,再拖下去怕是連笑的力氣都沒有了。」

  「何至於此?」

  「明公,朝旨下也下了,你答應的糧食……」

  「會給的。」邵勛笑道:「京中情況如何?」

  「天子斷然不肯下旨。」王玄說道:「百官於太極殿前去冠固請,天子大怒,兩日不出。後襄城公主入內解勸,言『梁公識大體,定會封詔退回』,天子才勉強同意。」

  邵勛大笑。

  這豈不是完犢子了?梁芬連房子都賣了,辜負了聖意啊。

  「二十萬斛粟、五萬斛豆,下個月便啟運入京。」邵勛說道。

  「不能多給點?」王玄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邵勛。

  「我欠朝廷多少糧食來著?」

  「租賦就不談了,漕糧積欠百萬斛。」

  「慢慢還,不著急。」邵勛打了個哈哈,又道:「河北戰事正烈,天子安坐宮中,就沒點方略?」

  「天子哪有閒心管河北。」王玄苦笑道:「聽聞梁芬已離開宛城,此事為真?」

  「梁公年老,治宛兩年,心力交瘁,已然掛印辭官。」

  「這可如何是好!」王玄哀嘆道。

  邵勛是外臣,自然不用聽天子聒噪。

  他們是朝官,與天子抬頭不見低頭見,可想而知會發生什麼事。

  「正好我要安排一批官位。」邵勛沒有理王玄的苦惱,只說道:「府兵官員三十餘、宛城幕府僚佐十餘。唔,我自兼沔北都督。」

  「怕是難。」王玄認真地說道。

  這次為了讓天子下旨,王衍以饑荒威脅,說動百官於太極殿前懇請。

  就這樣天子還有些不願意,好在襄城公主指出梁芬會不奉詔,這才讓天子勉強同意。

  現在麼——呵呵,天子發現自己被耍了,那還不天崩地裂?

  你想請官?做夢。

  邵勛一聽,也認真考慮了起來。

  如果不理天子,自委將官的話,學生兵出身的官員會接受,府兵的那些殺才可能會接受,也可能不會接受,士族官員一定不會接受。

  價值觀就這樣,你得有個朝廷、有個天子啊。

  哪怕你自己開國稱制,都比沒頭沒腦封的官強,畢竟這也是一種大義,雖然新朝的大義可能還沒被大多數人接受。

  而在沒有開新朝前,你就只能用舊朝的大義,這就繞不開天子。

  司馬熾,可比劉協能折騰多了。

  要不,換個皇帝?

  邵勛心中剛冒起這個念頭,又掐滅了,時機還不成熟。

  司馬熾委實腦子有問題!邵勛越想越不高興,說道:「糧先不發了。」

  「這——」王玄大驚失色,道:「明公,使不得啊!百官公卿何辜,他們已經為你力請過了啊。」

  「事情沒辦利索,把官身都給了,我再發糧。」邵勛斬釘截鐵地說道。

  「唉,度支尚書真是做不下去了。」王玄哀嘆道。

  邵勛哈哈一笑,道:「眉子,做不下去就別做了,來幫我。你想做什麼?打下青州後,讓你當刺史如何?」

  王玄心中一動。

  琅琊就在青州旁邊,世人多將「青徐」並稱,蓋兩地關係密切也。

  當初父親給處仲安排青州刺史,可不是無的放矢。

  他若能當青州刺史,底下佐官都是琅琊王氏的世交、親戚、故吏,做起來不知道多舒服。

  「明公要攻伐青州了?」他問道。

  「或先打石勒。」邵勛說道:「但我答應的事情,絕不會變卦,勿憂。」

  「那要到猴年馬月?」

  「唔。泰山羊氏屢屢請攻青州,我聽聞羊家世二千石,在青州認識不少人,若大軍殺過去,定能事半功倍。」邵勛說道。

  王玄悚然一驚。

  「我還是相信王家的。」邵勛看了看他的表情,臉上浮現笑容,道:「些許小事,定能手到擒來。」

  王玄沉默片刻,拱了拱手,道:「我明日便回洛陽,找家父商議。」

  「不急,不急,先喝茶。」邵勛笑眯眯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