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最後時刻(下)

  激烈的戰鬥從早上就開始了。

  劉敷手腳冰涼,都不忍再看下去了。

  最西邊兩個營寨告破,對己方士氣的傷害是非常巨大的。

  被抽調過去增援,又被晉軍打得敗退回來的軍士四處傳播敗訊,被斬了數十人後,依然不能止。

  今日攻營,邵賊幾乎把所有能打的人都調出來了。

  丁壯輔兵們照例擔綱沖營主力,一波又一波,仿佛無有窮盡一樣。

  千篇一律的攻營打法,與昨日他在西邊營壘看到的一樣。

  唯一的區別是,守軍好像不太能打了。

  是啊,經歷了一天一夜高強度的戰事,損失那麼大,還從各處抽調了大量精兵強將打到現在,能打的、願意死戰的都完了。

  這還怎麼頂?

  他下意識看向高台下方,還好,親隨侍衛們都在,馬匹也在,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一旦逃跑,固然會讓天子失望乃至震怒,但總比稀里糊塗丟了性命強。

  這一次,他的前途是真的完了,他看得出來,因此對邵勛尤為痛恨與劉敷相比,趙固就要賣力多了。

  他沒有放棄的理由。

  總共就兩萬餘兵,遮馬堤就有他帶過來的一萬人。一旦損失殆盡,縱然短期內可以招募新兵補齊,但戰鬥力卻補不回來。

  因此,他將最能打的部隊派了出去,四處補漏,堪堪頂住了普軍前兩波兇猛的攻勢。

  戰鬥間歇,他甚至還要偷偷觀察渤海王的動向,見得他的帥旗仍高高飄揚之時,才放下心來。

  不過很快又怒從心頭起打了幾年仗了,每次失敗,死的都是他們這些僕從軍。而匈奴人仗看有馬,跑得飛快,縱有小敗,亦不傷根本。

  再打下去,哪天匈奴人真是可以隨意拿捏他們了一一如今已經顯現出苗頭了,石勒被迫率軍趕來為匈奴廝殺,屈得很。

  殺他個人頭滾滾!」營外又響起了越來越高亢的吼聲趙固嚇了一個激靈,收拾心情,喊來數名親隨,著其準備一番。

  親隨會意,不動聲色離去。

  西邊的牆頭又出現了晉軍的身影。

  箭矢密密麻麻,很多飛落到了營中,遠遠望去,地上像長了一層白毛般可怖營外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聲。

  那是從其他方向支援過來的騎兵。緊要關頭了,他們也難得賣了一次命,與晉軍騎兵反覆絞殺。

  馬蹄聲持續了好久才消失。

  守御營寨的軍士鼓起餘勇,勉強將晉軍推了下去,但沒敢出營追殺潰敵。

  趙固心中焦躁無比,抬頭看了看劉敷的方向,然後又看了看天。

  竟然連正午都沒到,真他媽的!

  還能撐到晚上麼?

  他登上了另一處高台,俯瞰敵情。

  平整的大地之上,又有兩個普軍方陣移動了過來,己方騎兵在曠野中游弋看,反覆騷擾,不斷將箭矢投入普軍方陣之中,製造著殺傷,晉軍騎兵也出動了。

  雙方在曠野中追逐著,不是匈奴騎兵被捅下馬來,就是晉軍騎兵被箭矢射翻在地趙固看得面如寒霜。

  兩倍以上的騎兵優勢,居然奈何不了晉人,讓他們的步兵大陣順利衝到了營牆下方。

  戰鬥又開始了。

  ******濤濤大河之中,橘櫓如林,百爭流。

  當第一艘船隻衝進蘆葦盪,慢慢停靠在淺水區時,遠遠監視著他們的匈奴人就發出了信號。

  嘩啦啦!」大群軍士下到水中,高舉看黑漆漆的步契,朝岸上跋涉而去沒有預想中的埋伏,沒有鋪天蓋地射來的箭矢,一切安靜得讓人異,如果你忽略北面一浪高過一浪的喊殺聲的話。

  彭陵第一個爬上岸。

  腳下是堅實的大地,這讓他感到分外安心有時候,他都覺得目己與黃河有緣。

  在靈津駐防的時候,他就經常劃看小船,去北岸接應斥候。

  到了河陽,又登船北渡,強攻敵營。

  現在麼,他再一次站上了長堤,眺望著遠方的敵營。

  第幾次了?好像是第四次了吧,他不是很確定前三次都在上個月,黑稍軍領著駐防南岸的河陽丁壯、屯田軍們北上,三次都讓匈奴人擊敗,倉皇退回南岸,損失不輕。

  第四次,應該會有些不一樣吧?

  他檢查了一下器械,又蹬掉了靴子上的污泥。袍澤們一個接一個上岸,在長堤上草草列陣。

  當聚集了三四百人後,軍官一聲令下,數百人舉著黑稍,齊步向前沒有鼓聲,沒有角聲,也沒有高亢的口號。

  數百人沉默地行軍,安靜得像是一次秋遊,而不是慘烈的戰爭。

  身後的腳步聲越來越密集,更多的人上岸了。

  他們心中一定很仿徨,一定很擔憂。

  彭陵嘴角竟然笑了起來,因為他也是這麼想的敗了三次,這次怎麼看也該拿下了!

  前方出現了幾個匈奴游騎。

  在看到大群舉著步前進的晉軍時,他們是驚慌的。其中某位游騎的馬兒甚至人立而起,差點將他掀翻在地。

  「沙沙」的腳步聲快速而堅決地向前蔓延。

  匈奴游騎射來幾箭,隊列中響起了兩聲悶哼。

  軍陣沒有絲毫停頓,繼續向前匈奴游騎撥轉馬首,撤了。

  在他們後方,還有一個草屋,屋中奔出七八名步卒,連滾帶爬向後逃竄。他們沒有回營,而是消失在遠處的地平線上。

  黑硝軍慢慢接近營寨。

  寨牆上的人很少,且走來走去,大呼小叫,喧譁不休從他們的視角來看,從河岸到營寨這邊,光禿禿的泥地上,突然就冒出了一支黑色的步塑叢林叢林在移動,由遠及近一開始只能看到叢林的全貌,漸漸地,叢林的細節也一清二楚。

  足足一千五六百人!

  長長的刃在午後陽光的照射下,氣勢逼人,壓迫力十足他們面無表情,甚至連喧譁聲都沒有,就那樣沉默地行軍著,直直地壓到前方不遠處。

  氣喘吁吁的河陽丁壯搬來了長梯。

  他們越過黑色叢林,站到了正前方,然後停下了腳步。

  風呼呼吹著。

  軍旗、袍服呼啦啦作響,正午的陽光沒有絲毫溫度,只讓人從頭到腳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殺!」黑色叢林前方,有人張臂大呼。

  殺!殺!殺!」仿佛一個信號,原本靜止的叢林快速「扭動」了起來盾手居前,掩護著河陽丁壯將長梯送上去。

  步弓手從左右繞出,連連施射,一刻不停叢林化身成了黑色的海洋,如同滔天巨浪一般,沖向營寨「啪嗒。」長梯搭上了寨牆,頂端的鉤子牢牢鉤住牆頭。

  黑稍軍將士吶喊著爬了上去,只一個衝鋒,就將寨牆上不多的敵兵給掃了個一乾二淨。

  彭陵異地衝上牆頭,然後順梯而下,進入到敵營內部。

  這一次進攻,打得也太輕鬆了!敵人呢?去哪了?

  晞律律!」馬兒嘶鳴聲此起彼伏,整個營寨大門洞開,不多的匈奴騎兵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營中還有一些傷兵,絕望地看看從天而降的晉軍晉軍沒有客氣,路過之時,隨手一捅,給了他們一個痛快。

  營外湧來了一批敵兵,大概數百人,與衝進營內的黑銷軍殺在一起黑稍軍以新兵居多,被打得步步後退好在湧進來的己方軍士也越來越多,尤其是數量高達兩乾的河陽丁壯,揮舞看各色兵器甚至是粗陋的木矛,與敵軍迎面戰在一起。

  戰局又一點一點扳了回來。

  去死!」當彭陵一類捅死一人後,敵軍開始向後退卻,漸漸不支一炫香過後,敵軍徹底崩潰,向後散去。

  黑稍軍與河陽丁壯趁勢追殺,連新奪占的營地也不要了,一路追襲,直接殺到敵中軍營壘附近。

  ******戰至午後,中軍營壘處打得越來越慘烈了。

  趙固將數百親軍也投了進去督戰,但依然阻止不了普軍的湧入。

  到了最後,他不得不親自帶人衝殺,才稍稍遏制住了晉人的攻勢。但即便如此,他仍然無法將衝進營內的銀槍軍士卒清除乾淨無論是發射弓弩、箭矢,還是帶精兵衝鋒,抑或是匈奴騎兵發起了亡命衝鋒,都沒有什麼效果。

  銀槍軍即便傷亡慘重,不斷有人倒地,但依然牢牢結成陣勢,掩護著後續人馬衝進來。

  打到這個時候,趙固知道完蛋了。

  營壘被攻破只在今日,沒有任何可能拖到明天邵賊這兩日的進攻,完全不顧傷亡,以雷霆萬鈞之勢,猛衝猛打,將認為能固守營地至少十天半月的他們給擊了個粉碎趙固臉上火辣辣的,仿佛被扇了無數個耳光一般,更有些恐懼,因為他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勇氣對上邵勛。

  匈奴騎兵已經有人溜了,從其他營門撤走,但也有人絕望地發起了最後一輪衝鋒,試圖將突入營中的普軍衝散。

  殺賊!」南邊響起了震天的怒吼聲趙固扭頭望去,卻見南邊的營牆上,雪亮的刃冒出頭來,接著是黑漆漆的杆,然後是大群兵士。

  南牆上沒多少人,即便有,戰力也非常可疑。

  他們只與黑稍軍糾纏了一小會,就如雨點般落下一一不是被殺死後倒地,而是失去了戰鬥意志,自己跳下來的。

  黑硝軍亦跟著跳下。

  他們沒有管那些四處亂竄的潰兵,稍稍整隊之後,直朝正與銀槍軍廝殺的匈奴步騎主力殺來。

  完了!正面本就快頂不住了,再被側面一擊,全軍崩潰已然難以避免。

  趙固扭頭一看,高台上的「劉」字大旗仍在飄揚,人卻不見了蹤影,他心中一突,來不及咒罵劉敷棄軍而逃,在親兵的掩護下,奔向後方。

  對面有人遞來了馬韁,他直接翻身上馬,絕塵而去。

  一部分親兵對他拜了一拜,大聲道:「請將軍照顧我等妻小。」

  然後紅著眼睛,返身衝殺了回去。

  但大勢若此,些許勇武忠貞之士的努力又能決定什麼呢?

  他們的反擊如同丟入湖中的石子一般,只掀起了微小的波瀾,很快就沉寂無聲。

  最後能打的軍士拼光了,劉敷、趙固也跑了,匈奴中軍大營內殘存的數干軍士,迎來了總崩潰。

  誰都沒想到,三萬步騎固守營寨,卻只堅持了兩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