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最後時刻(上)

  入夜之後,前軍大都督金正坐在新奪占的營地內,聽得傷兵慘叫呻吟後,心煩意亂,斥道:「些許小傷罷了,嚎個什麼勁?」

  傷兵們不自覺地降低了聲調首先,金正是大官,不是他們惹得起的。

  其次,白天衝殺,金督軍身被五創,腳不旋踵,殺得敵軍人仰馬翻。這等猛將,當然有資格說別人。

  金正罵完人後,覺得有些不妥,於是道:「今日繳獲的傷馬、死馬,別藏看掖看了,全部燉了,給受傷的兒郎們補補。」

  金正是前軍都督,他下了命令,伙夫們自無不可,於是眾皆歡喜。

  金正則登上了高台,聽看夜色下幾乎刺破蒼穹的怒吼聲,「殺了他們!」

  「殺了他們!」

  無數軍士如涌動的海浪,怒吼著沖向南邊的一個營壘。

  一次攻勢被打退後,再來一波,鍥而不捨,猛衝猛打,絕對是他們一貫的風格當然,這種打法也有個副作用,那就是傷亡太大,但金正完全不在意,看著看著,手就下意識住了高台欄杆。

  明亮的月華之下,銀槍軍右營的兩幢新兵笨拙地攻上營牆,但因為前後沒銜接好,增援沒及時趕上,讓第一波先登之人枉死當場。

  「爾母婢!」金正氣得一拳擂在欄杆上。

  那都是他的人,結果打成這個鳥樣,死傷人手不說,還白白浪費了一次機會。

  生氣間,新一波攻勢漸漸成型這次上來的是陳郡丁壯,整整一干人,氣勢如虹一邊沖,一邊大吼「殺了他們」,很快就殺到牆下。

  長梯燃看熊熊大火,甚至引燃了上沖軍士的衣角。但激烈廝殺的戰場之上,幾乎沒人注意這點,所有人都捨生忘死,以命相搏不是每個人都勇敢的,但當你身處戰場,周遭都是漲紅著臉大呼酣戰的袍澤時,你也會受到感染,不自覺地勇敢起來,腳不旋踵一一不勇敢也沒關係,緊隨其後的銀槍軍第十三、十四兩幢既是後援,也是督戰隊,他們會教你勇敢。

  「殺了他們!」張黑皮迅疾登上了牆頭,大斧一揮,掃倒兩三人夜空之中,不知道從哪射來一支箭,正中張黑皮肩窩,他慘叫看衰落牆下。

  身下是層層疊疊的屍體,給他墊了一下,寨牆也不算高,故沒有摔死。

  他掙扎了兩下,卻痛得滿頭大汗,沒能起身。

  殺了他們!「牆頭的怒吼聲此起彼伏張黑皮抬頭一看,卻見黑乎乎的人影如雨點般落下。

  一具屍體落在他身上,痛得他破口大罵,罵到一半,卻又生生止住了。

  他認得這個人,陳縣第七營的馬九,與他都是河北人,曾經有過來往。

  馬九半個腦袋都被砸爛了,眼神之中還凝固著濃濃的不甘張黑皮嘆了口氣,抬起一隻手,輕輕撫上馬九的眼睛,嘆道:「馬九兄弟,世道就是這樣。陳公給了咱們地,就要賣命啊。你還有兩個孩子,他們會無病無災長大的,安心去吧。」

  牆頭之上,爭奪尤為激烈。

  敵軍好像來了個大將。

  先前爬上牆頭之時,張黑皮遠遠瞧了一眼,火光之下,一面大旗立在營中。前面幾個字不認識,但最後是個「主」字,應該是哪位姓王的大將了。

  牆頭甚至出現了一些甲具精良的匈奴兵,慘烈搏殺之後,將陳郡丁壯一一推了下去。

  半空之中,屍墜如雨。

  地面之上,血流成河。

  張黑皮閉上了眼睛,似乎不忍見到如此殘酷的戰況。

  四月的時候,他們還坐在一起,爭論八月秋收後,到底是種蕪菁養牲畜好,還是直接種冬小麥。

  五月臨出發前,他們又聚了一下。大夥臉色發白,但都強撐著,故意露出滿不在乎的神情,談笑風生,覺得去戰場廝殺不過爾爾。

  八月渡河之前,上頭髮了賞賜,大夥拿著麻布上下比劃著名,說回去做一件什麼衣服最好干農活時不易磨破。

  今日一戰,一起出征的鄉人袍澤們不知還剩下幾個。

  想到此處,張黑皮眼淚直流。三十多歲的人,哭得像個孩子。

  陳公的恩情不好還啊。

  他只希望,他這輩子賣命就算了,到兒孫那輩真的不要再打了。

  繼承家裡的地,安心耕種,然後娶了鄰家女兒為妻,兩家離得近,可一起照應,再生幾個孩兒,為老張家開枝散葉。

  他活不活,真的無所謂了。

  已經死過一次的他,只想在戰死之前,儘可能多地把該打的仗打完。

  「殺了他們!「數百銀槍軍帶著一千名襄城丁壯沖了上來。

  張黑皮就像個旁觀者一樣,用充滿憐憫的目光,看看這些捨生忘死殺上來的袍澤,一波又一波,不給敵人喘息的機會。

  用高強度的血肉磨坊,磨干敵人的血肉,也磨掉自己的生命。

  戰鬥愈發激烈戶體不斷落下,其中一具甚至壓住了張黑皮肩膀上的箭杆,痛得他眼前一黑,直接暈死過去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張黑皮悠悠醒來「黑皮還活著!」

  「黑皮命大啊,這都沒死!」

  「快,快抬走。」

  耳邊響起了熟悉的聲音,張黑皮勉力睜開眼睛,發現基本都是陳縣第一營的鄉鄰。

  出門在外,什麼都是假的,只有親人、鄉黨最可靠。關鍵時刻,救你的永遠是他們先在這車上躺會,有點臭,忍看點。」幾人把張黑皮從戶體堆中扒出,然後抬到了一輛馬車上車相里全是僵臥已久的屍體,故我皆有,臉上神色各異「攻下寨子了?」張黑皮無力地問道。

  「攻下了。」拉車的少年答道:「後半夜金都督接令,帶人從北面衝殺,一下就打了進去,抓了個匈奴將軍。」

  他們倒是會撿便宜。」張黑皮苦笑道他知道,賊營最西面有南北兩個營寨,昨日白天攻破了北寨,夜間又破南寨一一不打這個寨,側翼始終有威脅,無法順利進攻賊中軍營壘。

  突然之間,張黑皮似乎想到了什麼,問道:「黑豆,你才十四歲吧?怎麼也上陣了?」

  「家裡就剩我一個男丁了,也不知道誰把我名字報了上去。」黑豆摸了摸頭,不好意思地笑道。

  .co看著少年臉上碘的笑容,張黑皮突然間出離憤怒狗日的!

  黑豆父母逃難途中都沒捨得把他交出去與人易子而食,寧願自己餓死,也要保住他。

  哪個造孽的把他名字報上去的?只抽了一千丁啊,就他媽抽到了他「昨晚攻寨了?」張黑皮又問道。

  「攻了。」說起這事,黑豆還有些害怕:「我嚇得有點腿軟,衝著衝著就走不動了,讓人踩了幾腳。一個銀槍軍的官本來要宰了我,一看我這么小,就把我端到後面去了。

  ?

  「唉。」張黑皮嘆了口氣。

  如果運氣不好,黑豆昨晚就被督戰隊宰了。

  他又想起了被砸掉半個腦袋的馬九,心中翻滾著難言的情緒。

  他想家了,想家裡的妻兒。

  他想坐在夕陽下,看著金黃的麥田.孩子們拿看餅,一邊吃看,一邊玩鬧妻子滿臉興奮地告訴他,家裡的母羊又產仔了。

  他想死在逃難途中的爺娘能活過來,能笑呵呵地吃看樹上摘下的果子。

  「膨!「他舉起完好的右手,重重捶了一下車廂壁。

  這個天下,本來好好的,到底是誰禍亂的?

  殺了他們!

  就像昨晚他怒吼看沖向敵營時那樣,殺了他們!

  黑豆聽到動靜,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見到張黑皮赤紅的雙眼時,嚇得避了開去。

  兩人不再說話。

  馬車拐了個彎後,來到了一個坑。

  又有兩名陳郡丁壯過來,他們先把張黑皮搬到草地上,然後把車廂內的戶體一具具抬出,扔進坑裡。

  不遠處又響起了激昂的鼓聲,以及軍士廝殺前的怒吼,幾人手腳不停,麻木地朝坑中扔著屍體,看都沒看向那邊沒過多久,旁邊有馬蹄聲響起。

  一支騎軍從前線退了回來,幾乎人人浴血,個個帶傷,有人身上甚至插了好幾支箭。

  張黑皮以前覺得他們很豪邁,這時卻在想,又是哪些攻寨的倒霉鬼被匈奴騎兵沖了?

  那一邊一一應該是匈奴中軍營壘所在地吧?

  真是一刻不停啊!

  一天一夜之間,匈奴被連破兩寨,死傷、被俘、逃亡者怕是不下萬人。

  他們應該到最後時刻了。

  早點結束吧,別再死人了。這場戰爭,死的人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