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河渚

  大河滔滔東流,晝夜不息。

  傅祗勉強主持完最後一次祭祀後,身體支撐不住,病倒了。

  隨員們匆忙找來船隻,打算把他運回洛陽,傅祗不許。

  夕陽西下,他來到剛剛打好地基的城址上,緩步巡視「我兒年且十五,就被你們征來,天殺的啊!」一頭髮花白之人伏地大哭周圍人盡皆然。

  那個少年昨晚中了一箭,沒當場死,熬了一天後,終究沒熬過去傅祗行經此處時,略略停了一下腳步。

  其他人紛紛行禮,但那個頭髮花白之人眼裡只有自己死去的兒子,仍舊伏在地上:「本想秋收後為你娶新婦,你卻先走了....傅祗嘆息一聲,不忍多看,離開了。

  斜陽荒草之中,有人在煮飯。

  瓦罐內的飯食很稀,黑乎乎的,還漂浮著許多野草見到傅祗前呼後擁地走來,此人慌忙起身,不知是勞累還是怎得,晃了一晃方才站穩行禮。而隨著他這個略顯「激烈」的動作,肚子又咕咕叫了起來,傅祗默默走過,不打擾他吃飯了。

  行到河渚盡頭之時,看到了幾艘漁船,岸邊還有破破爛爛的房屋。

  無論是房屋還是漁船上,都看不到男人的身影了。婦人在河邊麻木地搗著衣服,小孩蹲在旁邊,衣不蔽體,瘦骨。

  河渚上是有百姓的,多為避亂之流民或許,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好不容易找到的「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居然又要淪為戰場了。

  男人被徵發修築城池,女人幫看做飯洗衣,就連小孩都要割草餵養牲畜,如果僅僅是這個還算好的了,最關鍵的是,當城池選址確定,打完地基後,匈奴人就來了。

  他們經常乘坐小船,夜襲河渚。在他們的反覆攻擊下,很多百姓逃亡。官府也沒辦法,只能逃走一批,再抓一批,如此循環。

  婦人浣衣之所的南邊是一個池子,人工挖掘的大池子。

  池子三面有堤,唯南側留出一口,供船隻出入池邊堆滿了木材、磚石,都是從南岸運來的。

  河南尹帳下的數百兵卒在旁邊紮營,順道搬卸貨物貨物沉重,並不好搬。每隔數日,總有斷手斷腳的消息傳來傅祗又走到西頭,這裡搭著許多茅草屋,陰暗潮濕,氣味難聞。

  茅草屋的後面就是黃河,河面上甚至還漂浮看戶體,不知道從哪來的。

  餓死、病死、累死以及被殺之人多了,已經分不清了,太陽還沒徹底落山,傅祗就轉完了。

  河渚其實並不大。

  東西長數里,南北寬一里出頭,真的就只能築個城周四里的小城河渚西邊還有兩個小渚,都只有這個一半大,且不相連,上面有少許民居,但都已經空無一人,唯余大蓬蒿草。

  傅祗又看向北岸。

  三條河渚的存在,將此段黃河分為南北二流,河渚離北岸更近一些,離南岸較遠。

  傅祗翻閱古籍,得知北岸的遮馬堤一帶曾經也是河中沙洲,日積月累之下與北岸相連,變成陸地。

  或許,再過百餘年或數百年,這三個一字排開的河渚將聯為一體,干年之後,聯為一體的大河渚又將與北岸連接,成為陸地的一部分。

  滄海桑田,世間之事莫過於此。

  河陽蓋天下之腰脊,南北之喉。都道所,古今要津。故為兵家必爭之地,天下有亂,當置重兵。」

  「是矣,此誠為都城之巨防。渡橋而南,臨洛京,在尺之間;渡橋而北,直趨上黨、太原;東北而行,達鄴城、燕趙;西北入職關,至河東、平陽。此橋若成,劉聰怕是只能重修職關,以做防禦了。」

  兩位朝官手拿羽扇,背對傅祗,對著大河指指點點天下事,仿佛盡在羽扇綸巾之間,沒一點難度。

  「知易行難。」傅祗低語一聲,蜘而去。

  兩位朝官聽得聲音,慌忙轉身,見得司徒,立刻行禮,然而傅祗卻已遠去。

  傅祗又回到了河祠內。

  太陽已經完全落了下去,夜幕漸漸籠罩大地祠堂之中,燭火已經點了起來。

  明滅不定的火焰之中,原本頗為和藹的神像,竟然顯出了幾分掙獰陰森之色。

  是冤魂太多了嗎?

  傅張無力地坐在蒲團之上,瞪大眼晴看看神像。

  神像越來越模糊,似乎還籠罩了一層血色.不知為何,傅祗突然間就悲從中來,想要流淚。

  太康十年盛世夢,怎麼就突然變成這樣了?

  天下本不該如此啊!

  天災連綿,人禍不絕所有人都瘋了,殺來殺去,殺個不停。到了這會,怕是只能以殺止殺了,通過感化收服別人已不可能。

  夜漸漸深沉了。

  傅祗靜靜坐看,心灰意冷,難以自制他知道,這輩子可能都看不到恢復河北日土的那一天了。

  ******「賊人來啦!」河渚北側,瓦罐被踢翻的聲音響起,進而有人大聲喊叫了起來。

  「噶!」鐘聲響起。

  戌卒們披掛上陣,在幢主的帶領下,氣喘吁吁地奔到北岸,與剛剛下船的賊人殺作一團。

  賊人來得比較多,而且不再是虛應故事了,比前幾次夜襲認真了許多。

  可能是因為他們已經摸清楚了河渚上的虛實,可能是北岸來了什麼大人物,嚴厲督促,誰知道呢!

  守軍拼死抵擋,無奈隊伍中新卒過多,只廝殺了一莊香的時間,就開始步步後退。

  敵軍大聲呼喝,趟著齊腰深的河水衝上來。

  船上還有人出步弓,朝有火光的地方射去。弓弦一響,往往都能製造一兩聲慘叫。

  「爾母婢,這次來的是什麼人?」幢主揮舞著木,將幾名快要上岸的賊人掃落水中,神色間卻驚疑不定。

  弓弦聲再度響起,十餘支長箭襲來,將守軍不多的弓手射翻在地。最後一支箭好巧不巧,正好射中了幢主的手臂,讓他忍不住痛哼了一聲。

  上岸的敵人越來越多。

  守軍新卒已經開始潰散了。

  反倒是那些民壯役徒們大吼一聲,拿著鐵鍬、鐵鎬、木矛、大棒沖了上來。

  他們的家人還在島上,這時候卻不能退了。

  雙方在河岸邊激烈廝殺起來。

  夜色之中,痛呼聲、慘叫聲不絕於耳,膽子小一點的人怕是要嚇尿。

  烏雲被風吹走,露出了半個月亮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四處飄飛的鮮血。黑暗之中,暗紅無比,望之不似人血,倒更像九幽之下鑽出來的鬼魅身上的黑血一腔血勇終究抵擋不了敵人兇狠的攻擊。

  役徒們廝殺片刻,也堅持不下去了。

  「去牆後守御。「有人道,轉身就跑。

  防線逐漸崩潰了。

  匈奴人士氣大振,大聲呼喝,追而來。

  「嗖!嗖!」密集的箭矢射來,將己方潰兵及匈奴追兵盡皆掃倒逃兵一愣,追兵也一愣!

  這麼密集的箭失,到底有多少弓手?怕是不下百人!

  烏雲已經徹底移開,明亮的月華灑落大地,照射出了土牆後那大片的銀盔銀甲。

  百餘名步弓手在角聲的指揮下,齊齊施射密集的箭矢飛出,將當面還站立著的人全部掃倒。

  役徒們猛然清醒,仗看熟悉地形的優勢,向兩邊散去,消失在黑暗中。

  匈奴人則四處找躲避的箭雨的地方,但附近不是灌木就是蒿草,能躲到哪裡去?於是他們向後方退去。

  土牆後又衝出百餘人。

  每個人都持看一桿長槍,在鼓聲的催促下,牆列而進,槍出如龍「噗!」長槍兇狠地扎入沒有任何遮護的身體,製造了恐怖的血洞。

  「噗!噗!」一排排長槍刺去,將每個遇到的人都紮成了血葫蘆。

  是的,就是血葫蘆。還能站立的敵軍已經不多了,每個人都能「分」到好幾杆長槍,福氣真的不小。

  長槍叢林一直追到了河岸邊,將最後一名敵人驅趕入水之後,才鳴金而退河上的敵船象徵性射出了一片箭矢,製造了幾聲悶哼。

  隨後戰場便恢復了平靜。

  守軍、役徒們大口喘著氣,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慶幸。

  河上的匈奴人驚魂未定,對這支殺人十分老練的部隊心有餘悸。

  雙方很快脫離了接觸。

  匈奴人划船撤回北岸。

  銀槍武士們則打掃戰場,清理殘敵。

  剛剛乘船趕到河渚,就來了這麼一場遭遇戰,教育意義是顯著的一一現在沒有人再覺得守河渚是一件輕鬆的事情了。

  匈奴人並不擅長行船,但他們依然百般搜羅船隻,不斷渡人上島,意圖驅逐在島上築城的普人。

  沒有氣勢恢宏的大規模陣戰,但依然血腥無比,匈奴人不會輕易放棄對河陽的爭奪,這是每個人心中冒出的念頭,當天邊亮起魚肚白時,一位金甲大將跳上了河渚,按刀掃視著他的新地盤。

  劉靈扛著」邵」字大旗,將其插進鬆軟的沙土中。

  看到這面大旗,所有人都激動了起來,「陳公!」

  「陳公來了!」

  「陳公,我兄長被匈奴人掠走了,你快去救他啊。

  「陳公,我家在河內,妻兒都被匈奴掠走了,你帶我打回去吧。『陳公,我餓....」一隊隊軍士下了船,在岸邊列陣,並然有序。

  看到這些充滿肅殺氣息的武人,鼓譟聲漸漸平息了。

  散糧,讓大夥好好吃頓飽飯。」邵勛大手一揮,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