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二章 事已至此

  十二月初七,又是一個風雪瀰漫的壞天氣,出虎牢關後,經成皋、鞏縣、偃師而至洛陽,全程一百多里,數白即到,而此時的洛陽,才剛剛從戰亂的驚魂中恢復過來。

  今年匈奴算是給面子的,十月、十一月才來,讓一部分下種早的雜糧收穫了。

  但又沒給全面子,很多十月中下旬才收的雜糧,甚至冬天挖的蕪菁,都讓匈奴人收走了,成為了他們的軍糧、馬料。

  很自然地,今年洛陽及其周邊都沒下種冬小麥,時間上來不及。

  至於明年春播時有多少人種粟,那就很難說了——洛陽城南,大批士民連年都不想在洛陽過了,洶湧南下,出伊闕、轅關,前往南方。

  豫州、荊州都不是他們的自的地,江州、揚州才是這些人並不是孤身上路的,而是前呼後擁,大車小車,僕婢成群,他們走了,就不會再回洛陽了。

  興許還會把尚在北方老家的族人叫上,帶看部曲、糧食以及一切能帶走的金銀細軟書籍牲畜,前往吳地開始新的生活。

  所謂衣冠南渡,並不是洛陽淪陷後才開始。事實上每一次洛陽被圍、每一次周邊戰亂、每一次天災人禍,都促使一批人渡江南下。

  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

  大軍抵達洛陽後,輔兵大部解散,只留了三千人左右。

  義從軍、府兵也走了。

  冬季是農閒時節,但老百姓並不一定閒得下來。家裡一堆事情要忙,不如放他們回去,明年徵召起來也不至於有太多的牴觸情緒,邵勛入住了金谷園。

  經過多輪洗劫,這個曾經的豪華莊園已經不剩什麼東西了。

  海棠樹林之中,甚至滿布馬糞、羊屎。

  房屋內空空蕩蕩的,連張床榻都沒有。偶有一些殘留的家具,往往也缺胳膊少腿,疑似被人劈了當柴火燒。

  唔,牆上似乎還有點「塗鴉」

  邵勛看了看,大多數都是罵他的。

  哪個龜孫子這麼沒素質啊?會寫字,說明你有點文化,為何滿是污言穢語罵我?

  按說,打仗這麼多年了,也沒殺過幾個匈奴人啊?

  野馬岡之戰、大陽之戰、消水之戰這種堪稱殲滅性的戰役,殺的多是漢奸部隊好不好?

  也就七里隘伏擊殺過一兩干匈奴,哪來那麼大仇恨?艹!下次去平陽睡你家公主、皇后。

  君侯不進洛陽?」其他人還沒說話,王秉有些著急了。

  「不急,先打探下消息。」邵勛說道:「再者,我若進洛陽,必然帶著大軍,屆時滿城騷動,頗為不美。天子若不明就裡,以為我犯上作亂,倉皇出逃,豈非弄巧成拙?」

  王秉膛目結苦。

  陳侯現在連裝都不裝一下了嗎?當著他的面編排天子,真的合適嗎?

  不過,好像有種異樣的快感。

  王秉覺得自己很不對勁,但又覺得編排天子真的很爽。

  先說說你的事。「邵勛在唐劍的幫助下解了鎧甲,又給步弓下了弦,刀出鞘入鞘一番後,掛到了牆上,隨口問道「何事?」王秉下意識問道「之前一直沒問你,怕你多心。」邵勛說道:「眼下洛陽已至,不得不問了。你說你是自告奮勇來搬請王妃、世子,我覺得沒那麼簡單,說說吧,有何真意?」

  王秉沉默了一會,在邵勛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方道:「幕府魚龍混雜,並非一路人。司徒在時,尚能勉強壓住。司徒不在,分崩離析是早晚的事。若能請回世子,或能勉強穩住局面。」

  荒唐!」邵勛毫不客氣地說道:「世子才十五歲,有幾分本領?他若去范縣,底下還不是一堆人爭來爭去?到最後還是會鬧翻,興許更慘烈。」

  王秉沒有反駁。

  他知道邵勛說的大概率是事實。現在分家,也許還能和和氣氣,等到真爭奪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或許就沒那麼客氣了,不見血是不可能的但王秉總想試一試,最後努力一把邵勛喊來唐劍,低聲耳語一番。

  唐劍點了點頭,立刻安排人去洛陽。

  君侯但說同不同意世子東行。」王秉咬了咬牙,說道邵勛一聽,冷笑兩聲,道:「王秉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和我說話?」

  垣喜在外頭看了一眼,手已撫在刀柄上。

  王秉搖了搖頭,仰天長嘆。

  別裝成一副忠心為主的模樣。」邵勛繼續說道:「你或許念看司徒的好,不會害世子,但你的私心依然很重。我就問你一句,司徒後,充州士族可願聽話?還會進奉錢糧、部曲嗎?」

  兗州又是一個士族扎堆的地方,密度堪與豫州相比—一老實說,整個黃河以南、淮河以北的士族都挺多的。兗州士族支持不支持十五歲的世子,這可就難說了,大概率不會。

  王秉聽邵勛這麼一說,強辯道:「若兗州待不下去,自可回徐州。司徒在世的時候,已經為世子向東海王氏下聘,有王家支持,世子完全能在徐州站穩腳跟。」

  邵勛這才瞭然」王秉就出身東海王氏,雖然是遠支,但隨著司馬越成為八王之亂的勝利者,王秉的地位水漲船高,話語權大增。而且,王氏對司馬越的投資也越來越大。

  前有豫州都督王士文,現有徐州都督王隆。若世子能回到徐州,且王家全力支持的話,你別說,還真有可能穩住陣腳,雖然幕府大權多半會被王氏撰取一一東海王氏門第可是很高的,曾與天家聯姻,雖然這些年有點沒落的趨勢。

  王秉的思路其實很清晰,什麼接世子回充州,那都是障眼法。他的真正目的是把世子弄到徐州,讓東海王氏撈取好處,實控徐州。

  至不濟也能控制東海國。

  之前司馬越回京的時候,因為「功勳卓著」,於是增封蘭陵、下邳、臨淮三郡為封地本來沒有臨淮,而是增封濟陽郡。此郡為司馬冏秉政時,特地從陳留國分出了三個縣,封給其子濟陽王司馬英的。

  齊王冏敗後,曝屍三日無人收,濟陽王亦死,國除,三縣併入陳留。由於此郡與蘭陵、下邳、東海相距極遠,封給司馬越沒有先例,明顯不合情理,故最終以臨淮郡易之。

  也就是說,此時的東海國有四郡。明面上只能享有一萬戶的食邑,實際上一切軍政大事,盡歸東海王府的僚佐們管理。

  司馬越死後,他名下的三套幕府班子(兗州牧、司徒、東海王)中,東海王府的重要性與日俱增,也是王秉乃至東海王氏的自標原來是想當王皇帝!

  邵勛想了想,只感慨亂世一到,真是什麼牛鬼蛇神都爬出來了。

  我能有什麼好處?」他不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道。

  王秉欲言文止。

  先別急看回答,想好再說。」邵勛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說完,便離開了。

  在綺春閣處理了一會公務後,唐劍臉色不自然地走了進來,低聲稟報一番。

  邵勛瞪了他一眼,揮手讓他退去,然後搓了搓手,神色間有些緊張,又有些憐愛。

  腳步聲在門外響起,不一會兒,一前一後三個人走了進來。

  「花.....參見王妃。」邵勛躬身一禮。

  裴妃眼神複雜地看向他,輕輕回了一禮,這......參.....見過南陽王妃。」邵勛又對裴妃身後的劉民行了一禮。

  劉氏呼吸微微有些急促,定定看了邵勛許久。

  她身後還跟著位貼身婢女,懷裡抱著個孩子,裹得嚴嚴實實,此刻正睡得香甜。

  邵勛情不自禁地上前幾步,看看孩子,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他不笑還好,一笑就讓旁邊的兩位女人很不爽了。尤其是劉氏,胸脯起伏得厲害,眼眶中又蓄滿了淚水,手也舉了起來,似乎想打又不敢打。

  邵勛尷尬一笑,道:「我做錯了事,王妃想罵就罵,想打就打,我絕不皺一下眉頭。」

  說完,還賤賤地把臉湊了過去,「啪!」清脆的聲音響起邵勛捂著臉,不可置信地看向劉氏,你真打啊?

  劉氏打完之後也有些後悔。

  她不是不想打邵勛,而是有點害怕,在長安時就聽夫君說過了,這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屠夫,和張方是一類人。

  如今這個世道,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一些蹄升起來的武人有多可怕。

  張方喜歡吃人肉。

  苟晞驕奢淫逸,選侍女數干,不問政事。

  眼前這位喜歡......喜歡收集王妃。

  都不太正常!

  要是他一怒動手,將她扣在洛陽,那真是哭都沒地方哭。

  不過,打都打了,後悔已是無用。

  劉氏流著眼淚,梗著脖子,用視死如歸的眼神看著邵勛.邵勛伸出手,在劉氏沒反應過來之前,輕輕擦掉了她的眼淚,道:「事已至此一一先吃飯吧。」

  說完,喊了一聲唐劍。

  呢,居然沒回應。

  以前只要吼一嗓子,五秒鐘內唐劍必然出現,今天奇了怪了,躲哪去了?

  加大嗓門又吼了兩聲後,唐劍終於出現了。

  邵勛瞪了他一眼,道:「把午膳送來。」

  「諾。」唐劍飛快離去。

  邵勛又瞄了眼劉氏。

  劉氏用冰冷的眼神看著他。

  邵勛汕汕一笑,又看向裴妃,裴妃理都不理他,自顧自坐到裡間,邵勛嬉笑著跟了過去,坐在對面。

  劉氏看了二人一眼,腳步有些遲疑她身後的婢女更是將頭垂得低低的,恨不得變成聾子、瞎子。

  「范縣那邊有人來了?」片刻之後,裴妃問道,「是。」邵勛說道:「據王秉所言,幕府走了不少人,還有人想立刻就把司徒靈樞送回東海。」

  聽到「靈柩」二字,裴妃仲了許久,神色間也有些哀傷。

  劉民看到裴妃臉上的表情,疑心稍去。

  「哇....」稚嫩的哭音突然響起。

  邵勛下意識起身,奔向婢女,搶先把孩子抱在懷中。

  劉氏也到了婢女身前,卻晚了那麼一步,默默把手收回。

  邵勛輕輕搖晃看強褓,笑道:「真虎女也,哭聲這麼響亮。

  劉氏一聽,臉色稍稍緩和了些裴妃坐在那裡,臉色卻更差了。

  邵勛抱了好一會,才將強褓交還到婢女手中,然後坐回裴妃對面。

  這次沉默的時間有點長,一直到唐劍提著兩個大食盒過來時,裴妃都沒說話。

  劉氏遠遠地跪坐在另外一邊,亦低頭不說話,王秉來此作甚?」正在邵勛期期艾艾地招呼二人吃飯時,裴妃突然問道,他想將你和世子接回徐州。」邵勛回道。

  劉氏抬起頭,很快文低了下去你怎麼想?「裴妃的聲音有些縹緲不定!

  「王妃和世子若回徐州,或許能穩住東海國大局。」邵勛說道。

  裴妃輕嗯了一聲。

  「但我不願意。「邵勛緊接著又說道。

  為何?「裴妃輕聲問道:「世子對你觀感不錯,他若在徐州,或能與你守望相助,共扶社稷。」

  徐州遠遠沒有世子的安全重要。」邵勛斬釘截鐵地說道:「我要的不是徐州。徐州在我心裡,遠遠不值——我對司徒的許諾。」

  陽光透過窗,灑在裴妃身上。

  邵勛可以清晰地看到,裴妃潔白修長的脖頸上,又起了層淡淡的雞皮疙瘩。

  一切,恍如那日重現。

  「你太任性了。「裴妃輕聲說道。

  「我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就是為了有任性的資格麼?」邵勛說道:「小人物沒得選擇,無法任性。我現在可以稍稍任性那麼一兩回了,我只知道什麼對我最重要。徐州十郡國,不值一提。」

  那......你打算怎麼辦?「裴妃終於抬起了頭,看向邵勛。

  「世子還小,學業未成,先留在我身邊學習幾年兵法韜略,待大一些後再之國。」邵勛說道。

  「兗州那邊呢?「裴妃問道。

  我親自去一趟,看看能不能為世子收攏些人馬。」

  「我去。「裴妃說道。

  「你.「我帶世子去一趟。」裴妃看著邵勛,語氣比之前溫柔多了,只聽她說道:「若世子不露面,終究不太美,這一趟免不了的。」

  「也好。」邵勛點了點頭,然後用期待的眼神看著裴妃,問道:「道路不靖,殘匪眾多,我率銀槍軍護衛王妃、世子前往范縣。」

  裴妃輕嗯了一聲,悄悄瞟了眼南陽王妃劉氏,對邵勛輕聲說道:「從今往後,你一有閒暇,就專心教導世子,不要再在外頭閒逛了。」

  「呢....好。」邵勛回道。

  說這話時,他想到了羊獻容,裴妃怕是還不知道。

  這事情弄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