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故人在教

  何天沉吟,「她要見我?」

  郭猗點頭,「是呀!不過,話說的很客氣,說若何侯公務繁忙,實在騰不出空來,也不要勉強。」

  她,雲娘子。

  「范先生呢?」

  「我問過了——就她一人。」

  對於范先生、雲娘子的到來,郭猗興奮而略帶惶惑,他的心境,何天能夠理解,但完全無法體會,沒法子,他的腦海中,幾乎完全不存在三世紀的何天的任何記憶。

  「身體記憶」除外。

  見不見?

  當然得見。

  三世紀的何天,在范、雲的善堂里長大,范、雲於他,近乎養父母的身份;而且,據郭猗說,善堂對於收養的孤兒,照顧的還是頗為周到的,溫飽無虞,有病治病,更沒有虐待的情事。

  另外,雲娘子還是他和郭猗讀書識字的啟蒙師父。

  這樣的恩遇情分,一發了跡,便視若陌路,還不被人狠狠戳脊梁骨?

  可是,顧慮還是有的。

  最大的顧慮,是擔心雲娘子求他為其傳教之庇護。

  這是堅決不乾的。

  我是一個徹底的唯物主義者,我參政的政權,必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世俗政權。

  還有一個顧慮。

  何天清楚記得,郭猗黠笑,「雲娘子生的可俊!而且,她對你,一直是青眼有加呢!也不曉得……哈哈哈!」

  何君——三世紀的何君,你可千萬別跟這位雲娘子有啥不清不楚的瓜葛啊!

  麻煩可都是我的呀!

  雖然在善堂生活了十幾年,但對於范、雲的了解,郭猗這裡,還是很有限,范長生不去說了,就是實際經管善堂的雲娘子,平均一天出現在善堂的時間,也不到一個時辰,就連她婚否、有無子女,都不曉得。

  不過,郭猗可以肯定,雲娘子精醫術,而且,身上很可能是有功夫的——雖然從未在他面前展示過。

  無論如何,見吧。

  「對了,我得了離魂症,以前的事情,統統不記得了,這個,你同她說過了沒有?」

  「放心——說過了。」

  「她相信嗎?」

  郭猗笑,「無所謂信不信,何侯您得沒得離魂症,真失憶還是假失憶,她看的出來——她精醫術。」

  呃,好吧。

  *

  迎接雲娘子,算是「禮出格外」,何侯迎出大門,長揖到地,雲娘子連聲遜謝,平和微笑,斂衽還禮。

  確如郭猗所言,雲娘子生的很俊。

  年紀,三十出頭的樣子;身段,不像生育過的樣子。

  算來,她開始經管善堂之時,也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何天想起了墨姑,兩相對比,郭猗的判斷可能是對的,雲娘子身上,可能確是有功夫的。

  相讓入內堂,何天再長揖,先謝多年養護之德,再致歉——

  俺在東宮的菜園子裡摔了一跤,醒來之後,阿母都不認得了,也包括您,太不好意思了!

  雲娘子溫言回道,「善堂待諸孤子,一視同仁,過去種種,些些微勞,何侯不必放在心上。」

  頓一頓,「至於離魂一症,於何侯,不過小厄,譬如濟水,偶遇風波而已。風停波平,即天清氣朗。何侯立功立德,朝野推重,黎庶仰望,可知天佑善人,後福綿長。」

  嘿,真會說話。

  何天不由對這位雲娘子刮目相看了。

  兩人皆如對大賓,皆未表現出任何故人重逢的驚喜。

  對於「離魂」的何侯,實無「驚喜」可言;而雲娘子若以何侯「故人」自居,言語親熱,甚或輔以肢體動作,何天對她,就未必「刮目相看」了。

  雲娘子奉上禮物,都是平陽的土特產,「以慰何侯鄉梓之思」。

  何侯對平陽,沒有任何「鄉梓之思」,但依舊殷勤致謝,接著,還禮——

  十萬錢。

  對於一間善堂來說,這是一個天文數字,但云娘子也只是眼中波光一閃,隨即面色平靜的「代諸孤子謝何侯恩賞」。

  客套完了,進入正題。

  「擅造潭府,原有一不情之請。」

  來了。

  是這樣一回事——

  「何侯也曉得的,范先生和我,都身在教門。」

  「正一道所本,只有一部《道德經》,范先生以為,《道德經》微言大義,究天人之際,其實不合適普通教眾誦讀。」

  正一道,五斗米教之正式名目,因入教須納五斗米而以之為俗稱。

  「再者,說句實在話,老子著《道德經》之時,還沒有正一道。」

  「說到底,借他人杯酒,澆自己塊壘。」

  這話說的……還真是實在啊。

  「范先生以為,正一道有教而無義、有教而無經,這個局面,不能不變。」

  「於是,發下宏願,要為天一道著一本真正的道經。」

  「白手著作,范先生雖大才,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是有兼濟天下、普渡眾生之志的,從不存門戶之見,除《漢書·藝文志》所載各道藏外,自然而然,便想到了借鑑於釋教。」

  咦?

  後世有論者以為,南朝陸修靜編撰的道教歷史上第一部經書目錄《三洞經書目錄》,就是模仿佛教的《大藏經》而創製的,難道,道、釋之間類似的交流還要再早些?

  「范先生聽說,有一位姓竺、法號『法護』的大德,眼見世人敬佛,只知禮拜圖像,乃立志弘法,週遊西域,將大批胡本佛經帶回長安,並已譯出了一本《光贊般若經》。」

  嗯?

  這個話,我是聽誰說過的?

  「范先生乃赴長安,登門拜訪,同護公極言談之歡,二賢皆相見恨晚也!」

  「不過,見了護公,才曉得傳言有些出入。」

  「《光贊般若經》二十一品,小十萬字,護公已譯出的,只是第一品『光贊品』。」

  「護公很樂意將譯本借閱於范先生,可是,兩部簡本,一部送去了敦煌保存——那裡氣候乾燥;一部輾轉入洛陽,護公手上,只有一部絹本,借給了一位善知識。」

  簡本,不是「簡縮本」,而是「竹簡本」。

  可是,「輾轉入洛陽」?

  那不就是——

  「於是,范先生便在長安住下,耐心等待。那位善知識抄錄完畢,就會還給護公。」

  「孰料,就在當天夜裡,善知識家裡走了水,那部絹本的《光贊般若經》第一品『光贊品』化為灰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