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八章 晉室卑矣!禍亂興矣!

  王豹是齊王的主簿,給主君寫了封信:

  「伏思元康已來,宰相在位,未有一人獲終者,乃事勢使然,非皆為不善也。閱讀今公克平禍亂,安國定家,乃復尋覆車之軌,欲冀長存,不亦難乎!」

  「今河間樹根於關右,成都盤桓於舊魏,新野大封於江、漢,三王各以方剛強盛之年,並典戎馬,處要害之地,而明公以難賞之功,挾震主之威,獨據京都,專執大權,進則亢龍有悔,退則據於蒺藜,冀此求安,未見其福也!」

  對齊王說類似的話,王豹不是第一個,譬如,齊王另一掾屬,大司馬戶曹掾孫惠,也曾上書齊王,「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權不可久執,大威不可久居。大王行其難而不以為難,處其不可而謂之可,惠竊所不安也!」

  但是,說的如此直白,將成都王、河間王、新野王一一點名,挑明了齊王同諸王是一個彼此側目、相互對峙的態勢的,王豹是第一個。

  孫惠勸齊王,「明公宜思功成身退之道」,給出的解決方案是,「崇親推近,委重長沙、成都二王,長揖歸藩,則太伯、子臧不專美於前矣。」

  話說的雖然委婉,但其實就是要齊王將政權還給武帝一系。

  這個方案,齊王自然是不能用的。

  王豹的解決方案,比較有想像力:

  一,悉遣王侯之國。

  二,依周、召之法,以成都王為北州伯,治鄴;齊王自為南州伯,治宛;分河為界,各統王侯,以夾輔天子。

  齊王雖驕奢擅權,但對兩種人,一向很客氣。

  一是名士。

  譬如,南陽處士鄭方,上書指齊王有「安不慮危,燕樂過度」、「宗室骨肉,不無纖介」、「蠻夷不靜,不以為念」、「百姓窮困,不聞振救」、「大事既定,有功未論」等「五失」,齊王的反應是,謝曰:「非子,孤不聞過。」

  又譬如之前的嵇紹。

  二,自己的掾屬。

  譬如,孫惠建議齊王委權去位,齊王雖然很不喜歡,卻也沒有因此怪罪孫惠。

  對王豹,更是「優令答之」。

  不過,事情壞也許就壞在這個「優令答之」上。

  因為,這表示,齊王對王豹的建議,似乎有所心動了。

  王豹的信,不是上書,本是私信,卻頗流傳於外——大約是齊王有意為之,以試探風向?

  「風向」頗令齊王意外。

  長沙王乂打上門來,破口大罵,「王豹,何物豎子!敢離間宗室,挑撥骨肉!何不銅駞下打殺!」

  司馬乂原封長沙王,後改封常山王,現在,又改了回來。

  長沙王反應如此激烈,大出齊王意料,不由手足無措。

  但仔細想想,也不奇怪。

  不說別的,單說「悉遣王侯之國」,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長沙王——

  你要趕我出京師,我豈能容你?

  我留在京師,是負有特殊使命滴!

  齊王不能為一個主簿徹底開罪長沙王,同時,也要「自清」:老九,我可沒有任何要趕你出京師的意思呀!

  於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斥王豹「讒內間外,坐生猜嫌,不忠不義」,爾奸惡如斯,豈容於聖朝?即於宮門外銅駝下,鞭殺之!以儆效尤!

  王豹將死,悲憤大呼,「懸吾頭大司馬門,見兵之攻齊也!」

  這個事件,成了一個重大的轉折點。

  本朝肇建,對於言路,一向寬厚,武帝欲出齊王攸之藩,多少人上書勸諫?武帝命太常「議崇錫齊王之物」,一群太常博士,在太常鄭默、博士祭酒曹志的帶領和支持下,交上來的,非但不是啥「議崇錫齊王之物」的方案,反是勸武帝留齊王的諫書,這個行為,已經是直接抗旨了,但最後,最嚴重的處分,亦不過「除名」而已。

  而王豹,是掏心掏肺的為齊王好啊!

  輿情對齊王冏的失望、不滿,本就日漸加重,王豹事件一出來,齊王本就布滿裂痕的形象,轟然坍塌。

  真正「人心盡失」!

  物傷其類,齊王的掾屬,紛紛去職。

  孫惠辭疾去。

  吳國張翰為大司馬東曹掾,秋風起,思菰菜、蓴羹、鱸魚鱠,嘆曰:「人生貴適志耳,富貴何為!」即不辭而去。

  不是誰都敢「不辭而去」,張翰同鄉顧榮為大司馬主簿,乃故意成日酣飲大醉,不省府事。

  長史葛旟以其廢職,稟告齊王,徙顧榮為中書郎。

  顧榮「曲線自救」成功。

  齊王欲辟潁川處士庾袞為主簿,然庾袞掉頭就跑,攜妻子逃於林慮山中,留下一句:

  「宰相不朝,義士不存,晉室卑矣!禍亂興矣!」

  於是,有心逐鹿者,本一直冷眼遠觀,現在,以為火候、時機已到,可以行動了!

  不過,出於許多人的意料,先動手的,並不是北邊的那一位,而是西邊的那一位。

  成都王穎屯鄴,在洛陽北;河間王顒屯長安,在洛陽西。

  而第一個起意的,還不是河間王本人,而是他的長史李含。

  朝廷征李含為翊軍校尉,升官本來是好事,但李含到了洛陽,感覺情形不對:嗯?同自己宿怨很深的兩個人,咋都在齊王冏左右?

  一個是皇甫商。

  此人出身安定皇甫氏,正經的名族;李含出身隴西李氏,祖上雖然也算闊過,三百多年後,這個姓氏更是闊到了天上去,但彼時,卻已淪落為地道的寒門。

  遊學之年,皇甫商、李含相遇於雍州,前者頗欣賞後者,欲與之交,後者卻看不上前者,拒而不納。

  皇甫商「折節下交」而不得,顏面大跌,因愛生仇,變著法兒的整李含,兩個人的梁子就這樣結下來了。

  另一個是夏侯爽。

  齊王冏初起兵討趙,聚眾響應、並邀河間王「同去、同去」、卻被河間王討擒腰斬的那一位,名叫夏侯奭,讀者老爺還記得否?

  二夏侯,親兄弟也。

  河間王討擒夏侯奭、執齊使送洛陽等一系列行動,都是出自長史李含的主張謀劃。

  某種意義上,李含算是夏侯爽的殺兄之仇了。

  此時,皇甫商、夏侯爽皆參齊王冏軍事。

  李含愈想愈覺得不對勁兒——這他阿母的是個陷阱!

  於是,月黑風高夜,單馬奔長安,一見河間王,便大聲說道:

  大王,大事不好!齊王要對你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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