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一章 相忘於江湖

  衛瓘出殯。閱讀

  出殯即下葬,時稱之為「窆」。

  「小殮」之後是「大殮」,即屍體入棺,停殯待葬。

  既「大殮」,則「成服」,即親屬按照血緣關係的遠近,穿上不同等級的喪服,是為「五服」:斬衰、齊衰、大功、小功、緦麻。

  大殮期間,即停殯待葬期間,每天一早一晚在殯所哭奠,曰「朝夕哭」、「朝夕奠」。

  下葬即「窆」的前一天,靈柩遷入祖廟,曰「遷柩」。

  到了下葬的日子,靈車載柩,前往墓地,落葬,「窆」也。

  衛瓘之「窆」,一反小殮時之冷清,自王公以下,百僚畢至,車馬填塞街巷,衰絰縞冠送葬者千餘人。

  天子降詔,為衛瓘制碑銘、石獸、石柱,一切費用,皆出於公。

  這真正是「恩出格外」,其意義,甚至可說超過了縣公遷郡公。

  這個意義,出於這樣一個大背景:魏晉時期,一反兩漢厚葬遺俗,上位者以身作則,大力提倡薄葬。

  曹操首開風氣,墳墓不封不樹。曹丕子承父志,自做終制,長篇大論,說明薄葬的意義,要求自己的陵墓不「立寢殿、造園邑、通神道」,不以金銀陪葬。父親駕崩後,曹睿忠實的執行了「終制」。

  司馬氏蕭規曹隨,司馬懿、司馬師父子,都是薄葬的身體力行者。到了司馬炎的「山陵」,費用略略高了些,但基本上還是遵守著「山陵不封、園邑不飾、墓而不墳、同乎山壤」的「垂制」。

  碑銘也罷了,但既有「石獸、石柱」,就算是「飾園邑」了。

  也就是說,衛瓘的墓,雖沒有皇帝的大,但某種意義上,其規格,比宣皇帝以下諸帝的還要高。

  衛瓘身後,真正「備極哀榮」!

  不過,許多人都發現了,浩浩蕩蕩的送葬人群中,少了位極關鍵的人物——何雲鶴。

  何天沒來給衛瓘送葬,一是自己若在場,必為千百目光所聚,難免搶了喪主乃至逝者的風頭;二來,他沒有勇氣在這種場合面對衛瑾,很怕自己、也怕衛瑾,控制不住情緒。

  此時代的喪禮,哭有哭的場合,墓地,不是哭奠逝者的場合。

  而他不同別個,不到場,不會被認為是對逝者的不敬,於衛氏無所損。

  事實上,得知「天子降詔,為衛瓘制碑銘、石獸、石柱」時,何天不由苦笑:這個「恩出格外」,他其實是不贊成的。

  何天是個最堅定的厚葬反對者,由奢返儉難,由儉入奢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良典,一不小心,就可能盡付東流,前功盡棄!

  皇后為收買人心——最主要的,大約還是收買他何天的「人心」?——不惜破壞制度,已經有點兒不擇手段了!

  唉。

  不贊成歸不贊成,但他既不能勸衛瑾上書辭讓——畢竟,這對於生者,是個莫大的安慰;同時,也不能不對皇后一而再的示好,有所觸動。

  當然,不再為你服務的決心是不動搖的。

  不過,最後一絲造皇后反的念頭,打消了。

  現在造皇后的反,莫說別個,就是衛氏,都未必支持自己!

  唉。

  「窆」畢,喪主等死者親友回到殯所,升堂而哭,曰「反哭」。

  「反哭」之後,行「虞祭」。虞者,安也,就是說,為逝者舉行安魂的儀式。

  「虞祭」之後,是葬禮的最後一道程序:「卒哭」,表示逝者的一切,都已安排妥當,喪葬期間的號哭無時可以停止了。

  自此,進入守孝階段。

  何天算準日子,在衛瑾正式開始守孝的第二天,給她寫了一封長信。

  寫好,封緘,叫洛瑰交給衛操,請他轉致。

  整整等了三天,回信終於來了。

  一張素箋,無抬頭、無落款,通篇只有十一個字,字體極熟悉,清俊而娟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

  而何天的信,並未拆開,原封退回。

  這個結果,何天並不意外,他以榮晦人頭祭奠衛瓘的時候,就有預感,那將是他和衛瑾此生最後一次見面。

  他原本也只是抱萬一之希望——

  父兄被害、滿門受戮,同她、他,以及她和他的特殊關係,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個心障,衛瑾無論如何,也越不過去。

  換了他,他過得去嗎?

  雖不意外,但何天依舊痛徹心扉!

  舉目茫茫,他真的不曉得該去哪裡、該做什麼了!

  *

  皇后「臨幸」,倒光了家裡的酒,借著這股小小的東風,何天本已暫時同杯中物拉開了一點距離,但現在,他又重新陷溺其中了。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不,「憂」算什麼?我沒有「憂」,有的,只是無邊無際的空虛寂寞冷,不喝酒,根本無以卒日。

  不過數日,他又重新蓬頭垢面、重新鬍子拉雜、重新一身怪味。

  雲英、雨娥勸解,開始的時候,何天用告饒的口氣說,「你們給我喝兩天,就兩天!過了這兩天——過了這個勁兒,我就好了!」

  兩個女孩子曉得何為「這個勁兒」,心裡為他難過,也就只好由得他了。

  但「兩天」又「兩天」,不知伊於胡底?

  再勸,何天煩了,擊案,「不愛干就滾蛋!你們的身契,我還給你們!愛去哪兒去哪兒!」

  雲英、雨娥只能閉嘴了。

  一次,酒醒之後,已是夜半,雲英回稟:郎君大醉之時,衛督來拜,見郎君如此,只好去了。

  何天一怔,隨即冒出一個念頭:難道,衛瑾回心轉意了?

  心怦怦的跳了起來。

  於是,沐浴、淨面、更衣。

  整個程序,仿佛皇后「臨幸」的那一次。

  天一亮,便派洛瑰去見衛操:方便的時候,請過來一敘吧?

  何天一用完早膳,衛操就過來了,同洛瑰一塊過來的。

  「昨天,小娘子同我商量,太保既然已去了,府上這支親兵,是不是就該交還給朝廷了?我想,這本是題中應有之義,並不是什麼『商量』的事情,就說,這是自然的,小娘子就替蘭陵公擬道辭讓親兵的奏疏罷!」

  何天怔住了。

  原來,是這個事情,並不是衛瑾「回心轉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