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瞪著何天,兩人視線交纏,片刻,何天只好低下了頭。閱讀
到底還是臣子的身份,基本的規矩還是要講的。
「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皇后咬牙,「衛瓘……真的無罪?」
何天心頭一顫——
他猜的沒錯,皇后已經曉得「柔嘉表范、貞靜持躬」之事了!
「回殿下,」何天沉聲說道,「天下事,有可確證者,有不可確證者,即便衛瓘真有罪,其罪,亦不可確證於天下士大夫前,賈、衛舊怨糾葛,如何能夠使天下士大夫相信,殿下入衛瓘罪以大逆,不是以私害公?」
「你!……」
「殿下用衛瓘為宰輔,聖德已獲『廓然大公』之譽,難道,一轉身,就要將之丟到九霄雲外?」
「照你這樣說,我就吃定了啞巴虧?這隻死耗子,我就一定要生吞下去?」
「殿下!天子亦有不得自專時!這是好事,不是壞事!此明君之自律、自警也!若無之,就是桀紂、就是秦二世了!就……亡不旋踵矣!」
皇后不說話,高聳的胸脯,不住起伏。
「衛瓘的人緣,其實並不好,其性嚴整,其為官,素以法御下——譬如,他做尚書令之時,視尚書若參佐,尚書郎若掾屬,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可是,何以朝臣們還是一致推舉他為宰輔?」
「這是因為——他真的是士大夫之望啊!」
皇后還是不說話。
「再者說了,」何天用哀求的口吻說道,「滅人滿門以報,難道還不夠嗎?殿下,足夠了呀!」
皇后頹然坐下——坐在了何天的睡榻上。
何天繼續,「還有,朝野上下,皆目臣為殿下信臣,殺榮晦、為衛瓘露表鳴冤,其實於聖德無礙!大部分朝士,都會認為,臣之所為,其實是受命於殿下!『廓然大公』者,還是殿下!」
皇后眼中,波光一閃。
片刻,冷笑,「『信臣』?你真是我的『信臣』嗎?」
事實上,何天已不以皇后「信臣」自居了,但對於皇后的詰問,豈可有半分猶豫?立即斬釘截鐵,大聲說道,「當然!難道殿下不以為然?」
皇后「哼」了一聲。
半響,自嘲的冷笑,「也不曉得,同你爭這樣一大篇兒,是個啥意思……榮晦也好、衛瓘也好,如何處置,不都照了你的意思嗎?這個啞巴虧,我不是已經吃了嗎?這隻死耗子,我不是已經生吞下去了嗎?」
頓一頓,還是自嘲的口吻,「不過,爭過了這樣一大篇兒,倒覺得,這隻死耗子,不是太噁心了!」
何天暗透一口氣,伏一伏身,不說話。
皇后換了口吻,臉上似笑非笑,「怎樣?新安侯啥時候娶硤石君過門呀?說不定,到時候,我還能過來喝你們一杯喜酒呢!」
何天努力控制,不使自己失態——
你剛剛滅了她的滿門,轉頭就要過來喝她的喜酒?!
皇后也發覺自己的話並不好笑,收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得了,滾起來罷!」
何天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皇后秀眉微蹙,「張華不肯做錄尚書事,咋辦?我倒是真想用他來著!」
話頭一下子轉到政務,弄的何天微微一征。
略一沉吟,「回殿下,汝南王、衛瓘兩位錄尚書事,一夜之間,同時斬戮,以張華的脾性,自然不願於此時、接此位——」
「不過,亦無妨大局!」
「今日之中書,較之楊駿時,分量已經大增,真正『機要出於中書』了;而尚書台——臣以為,汝南王、衛瓘既去,藉此機會,適當減一減尚書台的分量,其實也是件好事。」
皇后先是微微一怔,隨即眼中放光,「你是說,那個,君權……相權?」
「是!臣之前說,大晉天子,與士大夫共天下,其實,這也是因為本朝得國,情形特殊,不得已而為之!政制安排上,但凡有可能,就要揚君權而抑相權!只是,要一點點、一步步來,不使士大夫……警惕反制。」
這個「揚君權而抑相權」,太對皇后的胃口了!
她極欣賞的看著何天,心中嘆息,「唉!這樣一個人,若能總是同我一心一意,那該多好!」
同時,也堅定了原本的計算:「對這個人,不能放手!」
沉吟片刻,「下邳王請辭尚書令,准他嗎?」
「這……就准了他罷!下邳王這個尚書令,本來也只是掛個名,拱默而已,他是汝南王的舉人,汝南王沒下場,他也不能安於位,反覆慰留,反倒叫他不安。」
「好!那……誰來接尚書令呢?」
「臣以為,尚書令一職,暫時懸置可也!只要僕射得人,其實無礙政務推行。」
皇后深深點頭,「對!揚君權而抑相權!」
「呃……是。」
「你說『只要僕射得人』……目下的僕射,不算『得人』嗎?」
「回殿下,右僕射傅祇才識明練,清峻骨鯁,如何不算『得人』?可是,左僕射荀愷……此人見風使舵,其品行何如,自然皆在聖鑒中。」
皇后心說,「見風使舵」有「見風使舵」的用處,若每個重臣,都像你這樣子,遇到不合之事,死頂著不讓步,我這個「君」,有想辦的事,還真不好辦!
嘴上卻這樣說,「嗯!你說的,我會認真考慮!」
略一頓,「別的人事,你還有什麼建議嗎?」
「回殿下,荀悝不宜為廷尉。」
皇后目光微微一跳,臉上又似笑非笑了,「怎麼?是因為衛瓘一事嗎?」
何天坦然說道,「是因為衛瓘——可不僅僅因為衛瓘!」
「廷尉,一定要用張釋之一類人物——荀悝,不是這樣的人!殿下若以為他忠誠可靠,還是以他領禁軍的好,用他主持司法——」
搖一搖頭,「有的事情,只能偶一為之,再三、再四,司法就敗壞了!」
語氣極其誠懇,「殿下!人心之失,無不自司法之敗壞始!司法若敗壞了,人心,是怎樣也收拾不回來的!君上,也就不能安於位了!」
皇后默然。
過了一會兒,點點頭,「好罷!我答允你,調荀悝回禁軍。」
「殿下聖明!」
「誰接廷尉呢?」
「殿下的夾袋中,若暫時沒有很合適的人選,臣愚見,可暫以劉頌守廷尉。」
皇后一笑,「既為三公尚書,又守廷尉,本朝司法,可真就托於一人手了!」
「是!不過,臣相信,劉頌必定不負所托……不負聖望。」
「好罷!就是這樣——以劉頌守廷尉!」
「殿下聖明!」
心說,我特麼很有點「地下組織部長」的意思啊。
「聖明、聖明,」皇后自失的一笑,「也不曉得,你這許多『聖明』,哪個真,哪個假?」
「呃……」
皇后沒同他繼續羅唣,揚聲喊道,「外邊的,都進來!」
賈謐、阿舞以下,包括一位負責警衛的殿中中郎將校尉、叫做吳磐的,魚貫而入。
皇后的目光,越過前排的賈、陳,冷冷說道,「你們兩個,就是雲英、雨娥了?」
雲英、雨娥趕緊走上一步,欠身,「是!」
皇后蹙眉,「也不曉得你們是咋侍候的!看看你們家主!蓬頭垢面、鬍子拉雜、一身怪味道……還有個人形嗎?」
雲英、雨娥嚇的一齊跪倒。
「我給你們一個時辰……給他沐浴、淨面、換衣裳!一個時辰辦不完差使,這個宅子裡的下人,除了那倆護衛,其餘的,包括這兩個沒用的婢子,吳磐,你給我一併砍了!」
「喏!」
雲英、雨娥一齊伏地、稽首。
何天想說話,皇后喝道,「你給我閉嘴!」
何天只好閉嘴。
「還有,這座宅子裡的酒——所有的酒,都給我倒了!酒罈子,都給我砸了!」
「喏!」
「哼!我還就不信了——我治不了你了?」
何天只好再次跪下,同兩個侍婢一樣,伏地、稽首。
「我曉得你目下沒心思辦差,一時半會兒的,我也不給你派什麼差……你且自逍遙罷!宮城、昭陽殿,你愛進去就進去,不愛進去,我也不來強你!萱秀小築,我替你留著,每天都會有人打掃,你……愛咋地、便咋地罷!」
何天心潮起伏,但「謝恩」不是,不「謝恩」也不是,只好伏一伏身,什麼話也不說。
「留二十個兵!一個時辰辦不好交代的差使,就……哼!」
「喏!」
「阿舞也留下,盯著她們辦差!」
「是!」
「就這樣了!何君,你且高樂罷!」
說罷,皇后起身,抬步就走。
何天主僕趕緊爬起身來——得「恭送」啊!
送出大門之後,還得「跪送」——跪在門口階下,待「乘輿」轉出了巷口,才好起身回府。
但皇后一擺手,「別跟上來!你一身怪味——我煩你!趕緊沐浴更衣去!」
何天只好打住。
賈謐悄悄拉過吳磐,「酒什麼的,倒掉就好,不要砸東西。」
吳磐笑,「侍中放心,我理會得!」
賈謐回身,向何天一揖,含笑,「雲鶴,後會有期!」
說罷,不待何天還禮,三步並作兩步,趕上了皇后。
我有種感覺,這個「期」,或許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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