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四章 蓋世英雄

  離開衛府,何天即直奔他本來再也不打算踏足的宮城。

  一路上——自榮宅至衛府,又自衛府至宮城,這架普通的軺車,極其奪人眼球。

  乘客武冠、五品朝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武冠和朝服上,濺滿了鮮血!

  簡直就是一個官五品的血人立於軺車之上!

  軺車是有座位的,但這個「血人」一直扶軾站立,好像生怕行人看不見他這一身血跡似的?

  事實上,不是「好像」——這正正是「血人」要的「效果」。

  軺車駛近司馬門,守門的衛士遠遠便發覺來者有異,大為緊張,一片唿哨,提前將軺車截了下來;待搞清楚這個「血人」居然是何侯、何常侍,無不瞠目結舌!

  何天在司馬內門外跳下車來,從懷中掏出一份已被鮮血沾染的奏疏,高高舉起,大步前行。

  他這個形狀,將整座宮城都轟動起來了!

  奏疏沒有裝進信封,這叫「露表以聞」。

  奏疏中,何天主要說了兩件事情:

  其一,榮晦為「修舊怨」,乃勾連「巨憝」,先誣告,再誑騙,終於矯詔,「手害功臣,賊殺忠良」;事後,還繼續往逝者身上潑髒水,這一切,他都親口自承於臣。

  書記以來,喪心病狂至於此極者,未之聞也,真是罪不容誅!

  「律,受教殺人,尚不得免死,況乎手害功臣,賊殺忠良?理所不赦也!今元惡雖誅,殺賊猶存!」

  「臣懼有司未詳事實,或有縱漏,不加精盡,使衛公父子仇怨不滅,冤魂永恨,訴於穹蒼!而酷痛之臣,悲於明世!」

  這一段,有趣的地方在於:

  何天「露表以聞」之時,榮晦的腦袋,已經被他砍下來了,這個事實是瞞不住的,而何天也根本沒打算瞞。

  事實上,何天進宮之時,「何雲鶴手刃榮月季」的消息,已經在洛陽城內傳開了,宮城裡頭,也很可能已經得到了相關消息。

  但是,何天的奏疏,依舊充楞裝傻:「殺賊猶存」。也即是說,榮晦還未得到應有的懲處。

  何天依舊要求有司「詳事實」「加精盡」,不使「有縱漏」,一句話,要求朝廷出面,嚴懲「殺賊」也即榮晦。

  還有,他雖然沒有直接點楚王的名號,但所謂「巨憝」「元惡」,誰都看得出來,指的就是楚王,也就是說,何天接受了衛瓘為楚王所害這一「官方說法」。

  其二,「衛公功在社稷,冤酷通天,然名諡未顯,無異凡人,臣每怪一朝蔑然無言!《春秋》之失,其咎安在?悲憤感慨,故以示意!」

  這是替衛瓘要求身後榮名、恤典,同時,把「一朝」的大臣都帶上了。

  補充兩句,啥叫「露表以聞」?

  臣子上書,一般都會封裝,其中內容,原則上只有君主和掌管機要的官員知曉——當然,所有上書都要存檔,事後,有心人想查閱,也查得到的,不過,流傳範圍畢竟有限。

  「露表」,就是上書而不封裝,凡過手之人,都看得到,且可能早於君主和掌管機要的官員。

  其中內容,不必「有心人想查閱」,便會早早流傳開來。

  「露表以聞」,一般來說,都是要往大里鬧事兒的意思。

  何天並未要求覲見,投書之後,即掉頭出宮。

  去哪?

  回家呀!

  一進府門,便覺氣氛有異。

  不是說家裡出了啥事,而是家人們看家主的神情「有異」。

  雲英、雨娥以下,也包括洛瑰、鹿會在內,眼裡、臉上,都寫滿了「崇拜」二字。

  是真正的「崇拜」,不是攝於威權,不為獻媚討好。

  好像……我就是那位腳踩七色祥雲而來的蓋世英雄?

  何天的虛榮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可是——

  唉,你們還是不曉得厲害呀!

  你們還不曉得,接下來,我會遭遇什麼?

  不過也怪不得你們——事實上,我自己也不曉得。

  我不僅是拿前程、更是拿性命在賭!

  賭什麼?

  賭賈南風初掌大權,還沒來得及忘乎所以,還曉得「戒慎恐懼」,還不敢馬上就倒行逆施。

  但是,賭輸、賭贏,那是一點把握也沒有。

  不過,就算是最壞的結局「族誅」,也應該罪不及侍婢、護衛吧?

  當然,這個世道,多少「應該」,最後都變成了「不應該」?

  希望不會連累到你們吧!

  現在,除了躺平,暫已無事可做。

  很奇怪,想到「族誅」二字,何天的心境,波瀾不驚,十分平靜,好像——

  我已經不怕死了似的?

  未到生死關頭,怕不怕死,不敢遽下定論,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對於「死亡」二字,何天開始「脫敏」了。

  穿越以來,間接死於己手者,不知凡己——

  楊駿、汝南王、楚王……幾個大案加在一起,足有好幾千罷?

  今天,自己又終於親手殺人了!

  而且,是「故意殺人」,不是「激情殺人」。

  對於生命,別人的,自己的,何天似乎都不是那樣在意了。

  在原時空,在二十一世紀,這是不可想像的。

  真特麼……

  新社會把鬼變成人、舊社會把人變成鬼呀!

  「那個,家裡……」家主弱弱的問,「還有酒嗎?」

  雲英、雨娥異口同聲,「有!有!」

  何天喝酒的方式,一如之前,小口啜,但一口接一口,始終不停。

  這一回,雲英、雨娥沒有勸誡。

  終於,何天再一次酩酊大醉。

  醒來之時,夜已深了。

  雲英一邊服侍他醒酒,一邊匯報:

  日入時分,陳才人又來家裡了,你還是沉醉不醒,她還是等了半個時辰,最後,還是不得不廢然而返。

  還是沒留下什麼話。

  還是一直在……嘆氣。

  「日入」,即酉時,晚五點到七點。

  何天淡淡一笑,心說,或者,有點反應了?

  就不曉得這個「反應」的具體內容是啥?是「戒慎恐懼」呢?還是……「族誅」?

  無所事事的挨到子初(晚十一點),何天將雲英、雨娥都趕去睡覺了,說自己剛剛睡醒沒多久,無論如何睡不著,你們陪我硬挨,毫無意義。

  待雲英、雨娥終於奉命安歇後,何天溜到廚下,繼續——喝酒。

  喝到四更時分,再一次醉過去了。

  *

  何天做了個夢,不慎跌入一條冰河中,水冷徹骨,他努力掙扎,卻不得要領——咋回事?老子明明會游泳的!

  終於,水沒口鼻,何天劇烈的咳嗽起來。

  沒幾下,他就咳醒了。

  河水依舊覆面,鼻中、口中、嘴中都是水,眼前人物模糊,一時搞不清楚,我是醒了,還是猶在夢中?

  一隻手——很小、很柔嫩的一隻手,伸到他的臉上,很用力、很粗魯的擼了兩把。

  臉上——至少,眼皮上的水被擼掉了。

  眼前人物清晰起來。

  這應該還在我家?何天想,可是,我一定還在夢中。

  因為,眼前這個人,是——

  皇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