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暗,颳起的涼風泛著潮濕水汽,遠處悶雷一聲蓋一聲。
高茂死了,他死時雙目圓睜表情驚恐,死的不止是他,鶯鶯扭頭看到瘦子橫躺在不遠處,已然沒了聲息。
「你……」鶯鶯舔了舔唇瓣,看著欽容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見慣了溫潤優雅的欽容,鶯鶯乍一見欽容殺人有些不適應。哪怕是在前世,欽容也少有親自動手的時候,他稱帝後雖然殺了不少人,但向來會避開鶯鶯不讓她看到。
「三哥哥!」鶯鶯只怔了瞬,回過神來趕緊朝欽容跑去,「你有沒有受傷?」
畢竟前世殺過人,所以鶯鶯面對這種場面並不會害怕。見欽容衣袖和手指上染了不少血,她抓住他的手想要查看情況。
這些血都不是欽容的,不願讓鶯鶯沾染上旁人的骯.髒物,他輕輕掙開道:「我沒事。」
雖這麼說著,但他的臉色卻過分蒼白。
抬步走向水窪,欽容見鶯鶯亦步亦趨也跟了過來,屈膝蹲下把手放入水中,「鶯鶯可有受傷?」
鶯鶯搖了搖頭,「我好歹會些功夫,也沒讓他討到好。」
不過就是逞強罷了。鶯鶯儘可能讓自己看著平靜,實則她鼻子泛紅眼睛濕漉,不安攪著手指明顯受到了驚嚇。
想想也是,鶯鶯上一世作惡多端偏偏順風順水,這一世被顧家和皇家護著仍舊沒經歷過什麼大風浪。短短几天時間,鶯鶯對『人』這種東西有了新的認識,先是詭計多端瘋狂狠毒的沉雪,現在又遇到個笑臉禽.獸看似是個好人的高茂。
「三哥哥……」果然只有感同身受後才知別人有多苦,有了這麼一次,鶯鶯忽然理解前世裘安安為何會這般恨她了。
張了張嘴,鶯鶯有好多話想同欽容講,她沮喪垂著腦袋抽搭著鼻子,又往側邊挪步想要更加靠近欽容。
欽容看出了鶯鶯的害怕,仔細將手上的血跡洗去,他擦拭乾淨手後才站起身抱鶯鶯,安撫著拍了拍她的後背,欽容在她額上印下一吻:「乖,別怕。」
抬起手溫柔的幫鶯鶯理順凌亂的發,接著欽容又幫她扣好微敞的衣襟。長睫垂下,遮擋住欽容晦暗幽濃的雙眸,他擁緊鶯鶯將人整個抱入懷中,下巴抵在她的發頂上情緒不明:「……他們死的太便宜了。」
壓下心頭翻湧的疼痛感,欽容後悔他就該在前日高茂看到鶯鶯時,挖了他的眼珠子剁.去手腳割.舌。
鶯鶯此時情緒很差,不只是因為高茂想對她做那種事,更多的是不敢置信以及自身認知的顛覆。
「三哥哥,你說人怎麼可以這麼壞。」
雙手緊緊環抱住欽容的腰身,鶯鶯委屈埋入他的懷抱蹭了蹭,聲音悶悶的又低又弱:「都怪我不該相信沉雪,在石牢里他嘴裡就沒一句實話,我竟然全都信了。」
若是當初她選擇不救沉雪、或是在石牢里她能拆穿沉雪的謊言,又或者她不去石牢見他、好好和欽容坦白選擇信任欽容,他們二人也不會落得如此局面。
前世鶯鶯雖然壞,但她從不隱藏自己。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鶯鶯向來不會掩飾自己的欲.望,對於喜歡感興趣的她只會不擇手段的明搶,從不會謊話連篇偽裝真面目。
「虧我還覺得高茂是個好人。」鶯鶯心裡實在難受。
沉雪也就罷了,她沒想到就連高茂也如此可怕。想起男人之前對她的各種恭敬和照顧,鶯鶯只覺得噁心,原來高茂同瘦子一樣,他們都覺得她沒有利用價值百般瞧不起她,與瘦子不同的是,這高茂是個色.鬼,打從開始就對她居心不良。
欽容環著鶯鶯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好似睡著了般,鶯鶯不知欽容此時是何表情,正要在說些什麼,她忽然想起某個不對勁兒的地方,猛地抬起頭道:「三哥哥,你不是不會武功嗎?」
很明顯,那瘦子和高茂都是會武功的練家子,鶯鶯雖然不知道瘦子的底細,但她同高茂交過手很清楚高茂的實力。就連她這種會武功的都能被高茂完全壓制,欽容不會武怎麼可能在幾招之內就能殺了高茂?!
欽容騙了她,欽容又一次騙了她。
想到這裡,鶯鶯本就低落的情緒更是如此時暗沉的天色,一聲聲雷鳴直接擊在她的心口。活了兩世了,鶯鶯直到此刻才知道欽容會武,他既然能在重傷的情況下幾招殺死高茂,那他為何在面臨刺殺時卻從不出手?
鶯鶯還沒忘自己拼死拼活拉著他衝出刺客包圍圈的場景,她自己受了傷還不忘護著欽容讓他先跑,想來那時欽容心裡一定在嘲笑她,看戲似的把她當成猴子耍她,鶯鶯卻還真當自己保護了他一次又一次,還威脅他若是不喜歡自己就對他用武力……
現在看看,欽容若真對她動手,輕易就能捏死她吧……
「騙子。」
「原來三哥哥和他們都一樣!」接二連三的打擊讓鶯鶯有些受不住了,她猛地推開欽容往後退了幾步。
眼淚模糊了視線,鶯鶯睜著眼已經看不清欽容的面容。
欽容輕易被她推開,他咳了聲嗓音微啞,上前想要拉鶯鶯的手,「你聽我解釋……」
鶯鶯一把甩開他的手道:「你還有什麼好解釋的,會武就是會武,不會武就是不會武,三哥哥就這麼喜歡戲耍我玩嗎?看著我一次次為了救你受傷你很有成就感對嗎?」
這些話是質問的欽容,更是在質問上一世的欽容。
鶯鶯此時的憤怒來源於前世被欽容的欺騙,更多的則是這幾日發生的事超出她的承受範圍,欽容的欺騙是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讓她不敢再輕易相信任何一個人。
「太可怕了。」
「你們都太可怕了……」鶯鶯嗚咽出聲,她為自己百年成人的心愿感覺好笑。
看啊,這就是她一直想要當的人。
滿口謊言假面覆臉,哪怕一層層去剝.皮也不會看到他們最真實的面目。不止如此,人還要學會接受謊言習慣受傷,在被排山倒海的疼痛淹沒時,仍要努力活著爬起來。
鶯鶯明顯陷入了感情困境,眼前浮現一張張面容。有前世挑釁她的裘安安,有死在她面前的顧凌霄,還有這一世悲憤離去的景兆時……
欽容看出鶯鶯的不對勁兒,他穩住身形去抓鶯鶯的手,重新把人抱入懷中道:「鶯鶯,你冷靜一點。」
鶯鶯搖了搖頭,此時她還在氣頭上,抬手推拒時她沒能控制好力道,身子後仰步伐被鎖鏈絆住,狠狠坐在了地上。
「唔……」疼痛感讓鶯鶯恢復了清醒,讓她不敢相信的是欽容竟然輕易就放開了她,難道他不知道,他這個時候鬆手會讓她摔倒嗎?
鶯鶯心裡越加難受了,就算她生氣,剛剛在推欽容時也記得避開他的傷口。果然一旦拆穿謊言,這些人就會裝不下去原形畢露。
欽容並不是故意的,被鶯鶯推著也往後蹌踉了一步,欽容站穩身形一時間沒敢動。
他這般立著不動,就好似高高在上嘲笑鶯鶯的狼狽。
鶯鶯心裡隱隱發痛,眼淚一滴滴滾落糊了滿臉,她胡亂擦了擦臉,壓抑不住情緒哭出了聲音。也真是巧,剛剛不停的悶雷忽然失了聲音,好似是故意安靜下來為了讓欽容聽到。
「別哭了。」欽容現在渾身都在疼。
他等了片刻,才敢傾身對鶯鶯伸出手,嗓音低啞發虛泛輕,他解釋道:「三哥哥剛剛不是故意摔你,乖,馬上就要下雨了,咱們先從這裡離開。」
鶯鶯又擦了擦眼淚才看清欽容伸過來的手,五指修長根根白皙乾淨,完全看不出這雙手剛剛殺過兩個人。抬著淚眸又望向欽容,鶯鶯見她臉色越來越白,她也知此時不是爭吵的時候,頓了片刻把手搭在欽容掌心。
指腹與指腹觸過又生生錯開,鶯鶯的手才碰到欽容的手,忽然看到欽容手腕晃了一下,迅速又把手抽回。
身形不穩,欽容再也忍受不住蝕骨的疼痛,血液加快流動渾身忽冷忽熱,他感受到心臟縮緊有瞬間的停止跳動,承受不住壓力側頭吐了口血。
「三哥哥!」如同斷翅的蝴蝶,鶯鶯眼睜睜看著欽容倒在了地上,她愣了片刻都忘了站起來,直接幾步爬到了欽容身邊。
欽容的臉色蒼白如紙,睫毛垂落無力顫動,唯有唇瓣染了血色過分的紅。他口中的血從嘴角流到下巴,又一滴滴砸在衣領開出血花。
鶯鶯趕緊把他扶起來,抖著手用袖子捂住欽容的唇瓣,她慌張問著:「三哥哥你怎麼了,你不要嚇鶯鶯……」
欽容心口的翻湧還未消下,他無力說話又吐了一口血,血液直接浸濕了鶯鶯的袖子。
「三哥哥……」鶯鶯害怕了,溫熱粘稠的血液糊滿她的手心,她從未這樣怕過。
緊緊抱住欽容,鶯鶯又怕自己力道太重壓到他身上的傷,抱也不是不抱也不行,鶯鶯又不知欽容怎麼了,她又急又怕失了主意,肩膀微微顫著,眼淚砸到欽容的臉上。
「別怕。」好一會兒,欽容積攢起力氣說話。
眼前一陣陣發黑,他雙眸半睜看到鶯鶯哭紅的眼睛,抬手輕觸她的臉頰很淡勾起唇角,嗓音啞啞無力:「三哥哥沒事,休息一會兒就好。」
有一滴水珠從天空掉落,剛好砸到鶯鶯的鼻子上,鶯鶯抬手抹了一下,仰頭看了看厚積的烏雲。
「要下雨了。」
如今欽容重傷不能淋雨,偏偏他們還沒找到能躲雨的地方,鶯鶯正要去找些遮雨的扇葉,欽容就拍了拍她的手道:「先扶我起來。」
鶯鶯聽話照做,看到欽容盤腿坐起閉上了眼睛,鶯鶯摘完扇葉後就抱膝坐在了欽容身邊,她乖巧沒有出聲打擾,安靜等著欽容睜開眼睛。
「走罷,我們去前面看看。」過了好一會兒,欽容睜開了眼睛。
他此時的狀態依舊很差,但至少可以走路了,抬手擦去唇邊的血跡,二人沿著之前的路返回。在回到原處時,欽容咳了聲道:「拿上那兩個包袱。」
鶯鶯跑了過去,其中一個包袱恰好就落在瘦子的屍體旁,她過去拿時看到瘦子脖子歪曲的厲害,沒敢再多看,撿起來就跑回欽容身邊。
有了一滴雨,之後不時就會再落下幾滴,等鶯鶯他們發現山洞時,雨落變快,沒一會兒就變成傾盆大雨。
轟——
雷聲震耳,雨落後白天黑的如夜。
鶯鶯和欽容躲入山洞後,很快在高茂的包袱里發現不少療傷藥,拿出打火石點燃枯草,鶯鶯脫下欽容泛濕的外袍,晾在了火堆旁。
「三哥哥,這些藥哪個可以治你的傷?」鶯鶯將高茂包袱里的藥全堆到欽容面前。
欽容撿了幾瓶,上完藥後又捲起鶯鶯的裙擺,將藥粉灑在她的腳腕上。
「鶯鶯,三哥哥並不是有意瞞你。」火光映照下,欽容總算多了抹血色。見鶯鶯如今已經平復,他才繼續剛才的話題。
他一邊幫鶯鶯上藥一邊低聲解釋:「母后懷我時被寶霞貴妃下.毒暗害,雖保住順利生下了我,但我自幼體弱多病,就連母妃診斷後都斷言,我活不到成年。」
可以說,欽容剛出生那會兒還不如裘郁健康,說是風一吹就要命也不足為過。趙含芙為了保下自己兒子的命用了很多法子,後來還暗地裡讓欽容認了師傅習武,只希望他能通過習武強身健體。
「鶯鶯,如你所言,我的確會武,但等同於沒有。」或許趙含芙是對的,習武之後,欽容的身體情況有所好轉,但依舊擺脫不了困局。
當時,趙含芙為他尋得師傅是江湖上人稱玉面修羅的魔頭,他武功極高內里深厚,就是他將內力傳給了欽容,護住了欽容的心脈保住了他的性命。
但每次欽容使用,內力流竄時他就會被疼痛反噬,過度的使用還會使他爆.體身亡。
「所以說,三哥哥剛才之所以會吐血,是因為動手殺了高茂?」鶯鶯聽明白了。
見欽容頷首,鶯鶯抓住他的袖子有些擔憂,「那三哥哥現在還難受嗎?反噬會發生什麼,有什麼需要我做的嗎……」
聲音越來越低,鶯鶯最後垂下腦袋悶悶道了聲歉:「對不起。」
欽容受了這麼嚴重的傷,若他想繼續瞞著鶯鶯,大可以繼續裝下去事後哄著她,沒必要為她冒這個險。
「鶯鶯沒有對不起我,說好了不再騙你,三哥哥早該提前告訴你。」摸了摸鶯鶯的腦袋,欽容又把她抱入懷中撫了撫背。見鶯鶯先前哭的眼睛有些發腫,他抬手捂住她的眼睛道:「再去睡一會兒,等雨停了我們再走。」
按照先前瘦子所說,他們已經出了崖下最危險的區域,只要再走一日就能離開這裡,但瘦子身為慶王爺的人,絕不可能帶他們走有官兵搜查的路,所以這條路走到頭只會遇到更多慶王爺的人,必須臨時改變。
等鶯鶯睡去,欽容思索了片刻繼續療傷,他心口的悶疼還沒壓下,一股股的腥甜往喉嚨涌。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大雨由激烈轉弱,鶯鶯睡在欽容身旁下意識往熱源湊,胳膊搭在欽容腿上喃喃了句:「……再也不要做人了。」
還是沒心沒肺的遊魂好,不知人間疾苦不懂人世感情。
雨珠滴答,幾滴落入山洞內聚集小小的一灘。鶯鶯睡得並不安穩,她用力攥了攥欽容的衣擺,又小聲呢喃了幾遍相似的話。
落雨墜入水灘發出輕響,在安靜的環境下,欽容睫毛輕顫緩慢睜開了眼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