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巷子,是八九十年代的老巷子,排水管道老舊得非常,下水不暢,積水慢慢地積多,漸漸地溢出了通道口,在坑窪不平的路面形成了一塊一塊漬水區。

  漲起的水沒到離三的鞋跟,撲哧撲哧,像在淌河一般走著,直到注意花姐遺落在旁邊的紅色雨傘,他一停頓,抓起傘柄,繼續向前走。

  雨傘尖頭磨著地,在漬水的低洼處劃出筆直的線,同時發著「咯咯」的聲音。

  三四步,咯咯聲戛然而止。面前,與他對峙的是十三個人,面目可憎,殺氣騰騰。

  他們,個個都是在八九十年代依仗著自己的武力膽量,在治安混亂、地痞猖獗的當地打出的名號,立了威風,脫穎而出,而後或者歸攏於某個更大規模組織的黑碼頭,或者赴省城闖蕩江湖,或者留在本地占山稱霸,騎著摩托,領著小弟,在城裡當一路響馬。

  也許,他們的手腳功夫,不見得比離三打倒在地的混子打手好到哪裡,但至少一個個,都是在大大小小數百場數十場惡戰倖存,打出了自己的招牌。也許,他們的智商確實高不了多少,可論起打架的經驗智慧、膽量勇氣,他們十三人中任何一個,完勝已經敗倒在地上的那群烏合之眾。

  否則道上怎麼冠以他們「十三太保」的名號,從裡面,足見他們遠非之前交手的那幫混子流氓好對付。

  然而,就是這麼不好對付的狠人,此刻面對離三,神情上卻沒有因人多勢眾而流露出絲毫輕敵大意,因為他們心裡清楚的很——

  雖然從他們中隨便拎出一個,能力絕對超過那群烏合之眾,可這不代表他們就有單槍匹馬挑翻十幾人的能耐。事實上,他們所有人不得不承認,他們都沒有這能耐。

  換句話說,他們遇上這窮追不捨的十幾二十人,也只有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命。也因此,摸不透離三實力的他們,對他非常忌憚,忌憚到對峙了將近一分鐘,依舊沒有一人輕舉妄動,都在等叔寶。

  菜刀親眼見識過離三強大,臨戰之前竟緊張地感覺到喉嚨的乾澀,他咕嚕吞了吞雨水,輕聲地提醒說:「都留神了,不要輕敵。」

  叔寶全當沒聽見,領頭的他進了一步,抹了一把雨淋滿面的臉,大笑著說:「哈哈,你他、媽的夠硬!我叔寶最敬有種的人,改天清明的時候我會記得給你燒點紙錢跟娘們。」

  尚未動手,已在擾心。

  叔寶想借人數優勢,在氣勢上壓人一頭,或許以前百試百靈,然而現在對上的是離三,一個十五歲就敢守夜殺狼的人。這種把戲,於他,只是嘴把戲;這些人,於他,只是紙老虎。

  叔寶見他從容不迫,保持著後發制人的姿勢一動不動,反而他自己的心境出現動搖,信心沒來由地少了一兩分,不免暗道:「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聖?」

  轟隆!一霹靂下來,減弱的雨勢愈漸猛烈。

  僵持了約三分鐘,卻感覺到時間仿佛過了三年,性情焦躁的馬臉、丁子不耐煩地瞥了瞥情況,只見離三沒有一舉一動,只是靜靜地站著,紋絲不動,氣沉著人像一尊關公像。

  然而,擅長靠氣勢快打亂戰的他們,最為沉不住氣,他們想立刻動手,先下手為強,可一向衝殺前頭、身先士卒的叔寶今天卻令人奇怪,遲遲沒有動作,一樣站著,他們心裡泛起嘀咕,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忍耐,忍耐。

  忍耐了有二十秒,或許半分鐘,壓抑的氣氛幾乎使十三人的神經繃緊得像跟弦,似乎再繃極有可能繃斷了。終於,先按耐不住的叔寶一咬牙,橫下心對弟兄們說:「這個人不能留,斬草除根,殺!」

  「殺」字一脫口,一排四人排成三排的十二人應聲暴起,跟著叔寶,十三件短袖襯衫的黑一齊晃動,步伐齊整,掀起陣陣水花沖了上去。

  他們的手中,十二把西瓜刀,兩把菜刀。

  嘩!眼見他們逼近,眼見他們出手,離三果斷地一甩敞開的雨傘。

  瞬間,雨傘里盛著的積水如瓢潑般潑灑而出,水正中帶頭沖的叔寶幾人,一時間他們下意識地起手格擋。

  「他、媽的,他出陰招!」叔寶一面抬起手擋下水,一面小心地後退。

  嗒,嗒!

  一石激起千層浪,離三踏出三腳,每一踏步,漬水區頓時濺起一圈水花。待水花落下,離三已順勢收起了雨傘,借著一寸長,一寸強,他像擊劍手似的,用手中的雨傘朝他們的胸、腹點去。

  咚!雨傘的尖頭重重戳中光頭李的肚子,沒有防備的他頓時吃痛,臉萎縮得像濕了水的花,嘴正艱難地吸氣。

  離三乘機舞起飛水的雨傘,以迅雷的速度當即一揮,揮向光頭李的腦袋。眼瞅就要擊中,只聽「叮噹」一聲,被雨水潑退的叔寶手持西瓜刀替光頭李擋下致命的一招,同時手作勢要抓住雨傘。

  咻!傘從叔寶的手裡滑溜而出,留給他一手心的水。

  叔寶氣憤地吼道:「宰了他!」

  一觸即發的巷戰終於開始,此情此景,渾似那虎牢關,呂布戰三英。那時,呂布是邪;此時,離三戰十三太保,他是正。那究竟是「邪不壓正」,還是「邪不?壓正」,反正擱這,離三的正,邪愣是壓不住。

  砰!雨傘的傘柄打中了菜刀。剎那間,雨水四濺,菜刀就像風中的飄萍,仰面栽倒在水泊中浮沉。

  「呃!」

  頭遭重創的菜刀痛苦地呻吟了一下,嘔吐感、眩暈感、疼痛感隨之而來,將他昏昏沉沉的腦袋裝得滿滿,險些連喘氣呼吸的力都使不出。

  吧嗒,吧嗒,雨勢很大,也不知道是雨打,還是那一記揮打,總之打得菜刀感覺他的眼睛完全睜不開,視線一片模糊,已經認不清影子和人的分別。漸漸地,他的耳邊連一旁激烈的打鬥聲也聽不見了,意識開始迷迷糊糊。

  正當迷迷糊糊快要昏迷之際,卻出乎意料,他竟然迴光返照,突然在一片混沌之中清醒過來,像氣息奄奄的將死之人回憶起十四年前的他,儘管他現在才二十九歲。

  菜刀想的很多,也很無序。

  人在臨死前,難免被問得多的就是有沒有憾事,而他第一件想的,也正是他迄今為止念念不忘、最為悔恨的事——十五歲的他,當年和尋常的孩子一樣,如花的青春年紀,還不像今天這樣為人唾棄,當成壞典型。

  那時候,從小學,到高中,十一年(當時的小學學制有的為5年學制),好學勤奮的他一直以來都是鄰居嘴邊的「別人家的孩子」。然而,一向成績優異、廣受老師表揚的佼佼者,卻因為一次不大不小考試的失利,莫名其妙突然心態失衡,情緒上憤懣、抑鬱、暴躁。

  可說巧不巧,恰恰在炸藥引子一觸火星就炸的節骨眼,班級里平時總被拿出來和菜刀比較的差生們終於逮到了機會,圍在他的四周便一陣接一陣地冷嘲熱諷,仿若飛機轟炸、炮彈狂轟一般慘烈。

  每每回憶當時,菜刀不禁在想,假如那會兒的臉皮能有現在一樣的厚,接下來什麼也不會發生,自己的命運或許不會多舛到這種地步。但可惜的是,學習好的菜刀自尊心太重,太在意自己的面子,於是腦子一熱,竟釀出了禍事——

  當天晚自修,衝動難以克制的菜刀,偷偷溜進食堂的後廚拿了一把菜刀,趁在自習還沒結束的時候,光明正大拿著它走進了教室,面無表情,更具體地說,面色滲人,就這樣盯著那幾個嘲笑他的同學。

  「你丫的拿刀要幹嗎,想砍你爹我?來,有本事沖這砍。」

  菜刀什麼話也沒說,惡狠狠地睜著眼,舉起菜刀便追著幾個差生砍。所幸當時的他太過勤於學習,身體缺乏鍛鍊,手上沒有多少力氣,再加上教室里其他幾個勇敢的同學從背後拉住他,才最終沒有砍死人,但也差不多快要把其中一個的後背砍得血肉模糊。

  這是菜刀第一次傷人,當晚,他被捕,之後被判勞教三年。在勞教所,他結識了馬臉,出獄以後又因為有前科,沒有哪家單位願意接納,甚至他父親願意提前退休,換菜刀接班都遭到工廠的駁回。

  於是乎,無業無職,前科污點,菜刀便在旁人的白眼下自暴自棄,成了當地的一名職業混子。因為他第一次用的是菜刀,之後趁手的兵器也是菜刀,所以道上的流氓混子都叫他菜刀。

  之後,憑著這把剁人如剁菜的菜刀,憑著他菜刀的狠勁,他打出了名頭,結識了當時當地最火熱的江湖大哥苟威,加入他的討債公司幫老闆追討三角債,加入他的拆遷隊幫老闆強拆。來來回回,十年多,那把帶血的菜刀,叫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已是不可能。

  「呃!」

  菜刀又痛苦地一呻吟,但和第一次相比,種種令他難受令他噁心的感覺慢慢地揮之而散,他的耳朵又能聽見打鬥的聲音,他的眼睛同樣能看見戰況的激烈。與此同時,他能緩緩地撐起身體,即使很慢很慢,很痛很痛。

  當手肘剛剛撐著地起來,他卻立即驚呼道:「什麼!」

  只見他的身邊,馬臉、光頭李、阿強等等,在省城裡縱使不令人聞風喪膽,也至少忌憚幾分的「十三太保」,如今居然一個個東倒西歪,暈倒在漬水區中,任雨水沖刷他們。

  「啊!」

  聽見悽厲的慘叫聲,菜刀顧不上昏迷的同夥,他艱難地抬起頭往前方一看,陡然目瞪口呆。

  眼前,只有叔寶幾人仍然挺著,只是這種挺法太慘——離三拿著扇面殘破的雨傘還在不斷地敲打著他們,此情此景讓他不禁想起了小時候闖禍惹事,母親抄起雞毛撣子一頓亂打教訓的場景。

  「……你們傷天害理,無惡不作,為非作歹,橫行霸道……」離三正在教訓窮凶極惡的叔寶幾人,一面打,一面說。

  砰!又一個人被離三一雨傘,如醬油醋瓶似的打翻在地,一時間酸甜苦辣味出了個大雜燴,足夠開一個雜貨鋪了。

  「視法律無物,視人命草芥……」

  招招到肉,他們一點兒招架之力都沒有。菜刀看在眼裡,耳邊聽著酷似討伐的聲音不絕,昏迷中懺悔不已的他突然良知湧現,羞恥感、罪惡感一點一點滋生。

  「啊!」

  菜刀神情猙獰,背負著血案、重傷案的他被刺激得惱羞成怒,突然間,原本還綿軟無力的身體充滿了力量,他伸手重拾起右手邊的菜刀,站起來又沖了上去。

  「你他、媽沒有資格說老子!」

  撲哧,撲哧,飛奔的菜刀踩出水花,此時的他重新變成十四年前那位自尊心極強、心理脆弱的少年,他兩眼發紅,不計後果要將一切冷嘲熱諷他、一切挖苦批評他的,用手裡這把菜刀統統砍倒,砍成一刀兩斷。

  吧嗒,吧嗒,冰冷的雨水縱然打在菜刀的臉上,也澆不滅他的怒火。殺意已決,他此時變成一個殺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砰!雨傘又重重地打中了菜刀的臉上。頃刻間,雨水四濺,而他又像風中的飄萍,在空中轉了半圈,面朝下栽倒在水泊中。

  「呃!」菜刀再一次躺在了水泊中呻吟。

  只是和第一次不同,還沒等疼痛感襲上全身,他便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和意識失聯,彷如靈魂出竅般,他的氣息細弱像垂暮的老人奄奄無力,接著又陷入到昏昏沉沉、迷迷糊糊之中。

  同樣這一次,他不再幸運地迴光返照,有的僅僅一瞬間的靈光一現。

  這一剎那,他想的不多,也想的很快。人在臨死前,想完憾事,就會想起一件件快事,而得意之中,卻令人印象深刻的便是頭一件——

  那是他八歲時,身為學習委員的他被選為班級代表,參加全校紀念偉人九十周年誕辰的詩歌朗誦大賽。那年,面對著全校數百師生,牙牙學語的他朗誦的是《滿江紅·和郭沫若同志》:「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

  嗡嗡叫,幾聲悽厲,幾聲抽泣。

  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

  正西風落葉下長安,飛鳴鏑。

  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

  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

  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

  尤其是那句「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因為朗誦的氣勢,他榮獲了大賽的一等獎。

  然而命運何其荒誕,可笑當年為這句語氣洋洋得意很久的菜刀,今天不正是他話里的那隻遺臭萬年的「害人蟲」嗎?

  至於那個「無敵」,在彌留恍惚之際,在茫茫的視線中,他看著離三的背影——

  沒錯,他就是無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