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裡的安靜,從離三闖入的一刻起,便蕩然無存。
蹬蹬,高跟鞋在狂奔中發出的響聲,無比清脆。
踏踏,花姐踩在坑窪不平的地面上,沒跑幾步路,腳被咯得生疼,酸楚一陣接一陣襲來,卻沒有甩開離三的生拉硬拽,她不是因為害怕十三太保,而是此情此景何其相似,竟使得她一時間忘了抵抗。
像,太像了。
恍惚間,花姐陷入沉沉的回憶——那段不願回想的過往——就像晶瑩剔透的水晶球不慎摔碎的碎片,原本的完美因為裂縫橫生,密密麻麻如蜈蚣般的傷痕奇醜無比,象徵著不幸福。
然而,不同的是,那夜的雨,比這天的要小。那天的人,比這天的人要多。有人追,有人跑。
想著,前方的離三,在花姐的視線里,既像追逐的臉孔,又仿佛變成了被追逐的面孔,那個長得不一卻行為一樣的他,在這樣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中,拉著她的手正在逃離,逃離這場下碎片的雨。
咔!疾馳中一腳踩歪,左腳的鞋跟隨即踩斷了。
「啊!」
身體的失衡,使失神的花姐清醒,但已經反應太慢。她現在整個人正向前撲,再過兩三秒肯定要摔在地上。
離三眼急,手快,當即運用太極的手法,將她的手腕一翻,花姐就像是在跳探戈般,身體旋了個圈,還沒容她尖叫一聲,他的另一隻手巧妙又不失風度地托在她的側腰,不占便宜。
「啊!」花姐被他順勢拉入懷中,驚呼了一聲,同時,手裡紅色的傘脫落而飛,在半空打了兩個旋,落在地上。
嘩啦,之前滴雨不沾的花姐,此時一襲紅裙浸了透,秀髮也被打濕,略顯狼狽。換作平時,一向以優雅示人的她或許會遷怒離三,然而此時擁在人懷裡的她安安靜靜,安靜地想著過往——十多年前,那個自己從青春爛漫向苦痛悽慘的轉折點。
那一晚,同樣有這麼一個人,用這樣的懷抱抱著她一起逃離著堵截。如今,她還在,那個人……
「別跑了,你放我下來吧。」花姐輕輕地說了一句。
離三微低下頭,四目相對,只聽花姐語氣加重道:「放我下來。我說過你沒事就一定沒事,他們不可能傷害你了。」
離三擰了擰眉,「為什麼?」
「因為他們怕我。」
花姐淺淺地一說,緊接著轉向巷子裡奔襲的十三太保,厲色道:「你們聽好了,別追了,都站那裡別動!」大喊的時候,那北京腔調聽著就像個爺們,和爺們一樣有勁兒。
「停下!」
沖在最前頭的叔寶登時一立足,一抬手,身後面的十二太保步調齊整地立定,一盞盞幽暗的路燈照著巷子,他們齊刷刷地看向正面朝他們的離三,以及花姐。
「你們回去吧,給苟威傳個話,這個人,我保下了。」
花姐一改剛才的嬌容,眉宇間的英氣使她颯爽十足。
「另外,以後都別找這個人的麻煩,他是我的人!」
你的人?離三一愣,露出吃驚的模樣,那副憨相,直把花姐看樂了。
她伸著玉臂作勢環住他的脖子:「怎麼,說你是我的人,莫非你還不樂意?」
離三被這親昵一激靈,抱她的雙手猛一哆嗦,不由自主地一松,瞬間,花姐逕自從他的懷裡跌下。
「呀!」
陡然,花姐突然在半空中一個轉體,像燕子般迅捷地劃在離三的眼前。啪嗒,雙腳穩穩地落地,披散在雙肩的頭髮隨之甩出了水。
好身手!離三一怔,就在疑惑之際,聽見立在巷子另一頭的叔寶喊道:「花姐,這麼做怕不合適吧!」
「是啊,花姐,你這樣讓我們怎麼跟大哥交代,跟躺在地上的弟兄怎麼交代!」立在叔寶左手邊的一名虎背熊腰的粗漢舉起手中的刀,一面指向他們,一面大大咧咧道。
女人多變,身為女人的花姐對著離三就是晴天,朝著十三太保便是暴雨。
她橫眉冷對,以一種不容拒絕的口氣說:「交代?苟頭都不配讓我給交代,憑你們也配!怎麼,是我的話對你們不管用,還是說,你們不怕?」
菜刀不無擔憂道:「看樣子花姐是鐵了心護他,這下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總不濟不照顧花姐的面,得罪北洋集團吧。俗話說,胳膊拗不過大腿,依我看,要不就撤吧。」站在叔寶右手邊第二位的中分男首先打退堂鼓。
「放他、媽的屁!哦,難道就怕得罪北洋集團,就忘了他得罪我們嘛!」粗漢果然夠粗,說話不僅直,而且夠莽。「不能讓這小子這麼平安出去,起碼卸他一條胳膊,一條腿再說!」
「丁子,你丫的別太虎逼了。」
「呦,光頭李,敢情你他、媽跟阿強一樣,也慫啦!」丁子不愧對得起東北里「虎哨子」的意思,真可謂莽撞不計後果。
梳著中分的阿強弱弱地說道:「可她畢竟是花姐!」
丁子粗聲粗氣地說:「花姐咋啦,不就是蕭爺的姘頭嘛!老子偏不信了,卸了那小子一條胳膊,蕭爺能拿俺咋滴,大不了老子這顆頭給他賠禮!」
「叔寶,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隨著光頭李的一聲,已經習慣拿不定主意一致聽他發號施令的眾人,目光一齊投向面無表情的叔寶。
「今天這事,張崽子也是知道的。就這樣把人放了,沒準他會到處放屁,嚷嚷大哥不行了,壓不住一個民工,這不是敗咱們的名聲嘛,往後叫大哥、叫我們哪還有臉在滬市立足。不立足,咱們從哪能掙錢呢?」
叔寶說著揚起嘴角,在雨夜中看起來陰森森的。
「俗話說,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花姐,這是在殺我老爹老娘啊!」
阿強聽出叔寶的意思,急切道:「可是動了花姐的指頭,等於觸了蕭爺的眉頭,那咱們離墳頭也不遠啊!」
「她剛才說什麼來著,沒聽錯好像說那小子是她的人,是吧?」叔寶把手放在耳邊,作聆聽狀,神經兮兮。
其餘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紛紛點頭,異口同聲說:「是啊!」
叔寶幽幽地說:「她是在說這人是她手下,還是說這人是她的姘頭呢?」
較為沉穩的菜刀一挑眉:「叔寶,你的意思,不會是想潑花姐髒水吧?這不合適,這可比不給花姐面子還不划算。」
叔寶頓了頓,一臉壞笑說:「菜刀,這就不對啦。要是第一種,咱看在蕭爺的面上,自然得退。可要是第二種呢?要是萬一那小子是這娘們看上的小白臉,你說我們替蕭爺除了這姦夫……」
菜刀感覺不妙,立馬回駁道:「叔寶,這種沒影的事別亂嚼舌根子。萬一錯了,就真是惹了蕭爺這尊大佛了!」
花姐見他們一動不動,沒有絲毫撤退的動作,催促道:「還不讓開。怎麼,需要我親自跟苟頭打聲招呼嗎!」
叔寶個頭雖小,卻是典型東北爺們的性格,向來不甘心被女人騎在頭上,他桀桀一笑:「那勞煩花姐你親自跟我們大哥通個電話!當然,也最好花姐你和蕭爺他再通個電話!」
「你這話什麼意思!」花姐不悅道。
「花姐,別誤會。他只是怕蕭爺會擔心你!」
菜刀機靈地替叔寶圓了過去,轉瞬警告他道:「叔寶,別惹火!」
叔寶扒拉開菜刀抓他胳膊的手,瞥了眼一副擔心神色的菜刀,輕聲說:「你懂什麼!那小子就算再沒見識,看情勢恐怕已經猜到咱們怕這花姐。你想想,等我們一撤,那小子沒準就問是誰要做他。菜刀,別忘了花姐剛才說的,他是她的人,將來就是北洋集團的人,按花姐對他的器重,今後別說是咱們,就連大哥興許得繞著道走,更別提像今天這樣貓追耗子,倒可能反過來,他將來想尋仇報復,保不齊北洋集團會找咱們的麻煩,到那時大哥跟咱們能吃得消?」
馬臉驚呼說:「叔寶,你是怕養虎為患,怕那小子反過來會報復咱們?」
叔寶發問道:「如果換成你,就因為修個破機器,今天就被牽連遭咱們追殺,你會不想報復?」
丁子直言道:「他、媽的!是老子,老子一進北洋集團,就吵嚷嚷帶人砍回來幾個。」
「菜刀,」叔寶回頭瞧了眼菜刀。「得尋個由頭斬草除根啊!」
菜刀回想起剛才打鬥中離三的武力,頓時無言,沉默了片刻,點點頭,贊同斬草除根。
「要不這樣吧,咱們就說花姐她一不小心,被那小子趁機虜了當人質威脅咱……」
離三沉默了半晌,他凝望著黑漆漆的巷子口站的十三人,他瞥見一臉嚴肅不耐煩的花姐,輕聲說:「看來他們不會聽你的,你還是快進去避一避吧。」
「你覺得他們會動手?」
花姐話剛說出口,忽而想到他們既不動,也不撤,事實就在眼前,她不禁自嘲地一笑,很冷。
「他們的膽子很大啊!」
「恰恰相反,是他們的膽子太小了。」離三對人性,倒看得更透徹。
花姐看向他,滿是驚奇,靈動的眼眨著,似在詢問。
「他們怕我,是怕放虎歸山。但歸根結底,還是在怕你,怕你替我出頭。」離三分析完,轉頭盯著花姐便說:「看來你比他們更可怕。」
「女人是禍水,當然可怕。」
花姐巧妙地含糊過去,眨著眼睛,突然話鋒一轉:「不過我倒願意做你的紅顏,怎麼樣,願不願意給我當保鏢?同意的話,我立馬把他們給淹了。」
「色字頭上一把刀,」離三婉拒道。「石榴裙下命難逃。」
話剛落下,他們的另一頭議論嘈雜,聲音大到傳到這裡。
「我說花姐怎麼突然從車裡出來,原來跑來保護人!」
「花姐,你幹嘛那麼護著這個小白臉,他究竟是你什麼人啊!」
「花姐,你可是蕭爺的女人,可千萬不能做對不起蕭爺的事。」
小白臉?連離三的臉是白是黑都不清楚,叔寶他們為了掩飾,居然不惜顛倒黑白。許是他們認為,花姐的強勢是源自蕭爺的強大,用不正當的關係挑撥二人的關係,即便得罪了花姐,蕭爺也不會在意。
「你們怎麼說話的,明明是花姐讓那小子挾持了,被逼著這麼說的!花姐,請你放心,大哥已經跟蕭爺通過電話,他叮囑咱們一定保你安全,把你救出來。」
花姐並沒有因為詆毀自己而生氣,頗為感嘆道:「看來反倒是我連累了你。」
「不。你剛才也許會連累我,現在不會。」離三斬釘截鐵地回應。
「喔?」花姐嘴唇微張。
「他們不敢傷害你,對我來說就足夠了。」
花姐盯視著這張酷似故人的臉,眼波漣漣,似笑非笑,似憂非憂,輕輕地問:「他們一個個可都背著命案,都有殺人的膽子。十三對一,你就這麼自信,這麼有把握?」
「站在那邊躲雨吧,這雨還要下一陣。」離三一邊輕描淡寫地說著,一邊輕輕鬆鬆地走著。
踏踏!
離三在往前走,十三太保同樣在往前走。
「喂,小子,識相點,就趕緊把花姐給放了,說不定老子還會留你一條命!」
水滴落在離三的身上,叔寶他們胡編亂造的髒水也潑在他的身上。木秀於林,風吹雨打,他信步地走在長不過15米、寬不過5米的小巷,一如既往地無所畏懼。
「別去……別……」
花姐下意識地說出口,剛輕吐出一個字,卻漸漸消了聲。
滴答,滴答,淋濕的她撩起黏在前額的頭髮,雙眸緊緊地盯著漸行漸遠的背影,她一時間清醒地認識到,這個長得酷似熟面孔的離三,不是他,不是——
當年雨下,那人是背水一戰。
今朝雷鳴,離三是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