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離三娶親(下)

  「媽,你身體不好,快坐著。」

  離三攙扶李嬸坐在坑上,又忙打開窗,透透屋內的濁氣。

  經風一吹,頃刻間,連帶沉悶的氣氛也緩解了幾分。

  離三強壓下心頭的不安,認真地斟酌了會兒,堅毅道:「媽,我們把親事退了,拿回彩禮錢吧。六千,我能再帶你去趟省城的醫院,興許病就治好了。」

  李嬸苦笑著,眼眶裡頓生一層雨霧。她翕動著鼻翼,用手背抹了抹眼淚,游目了一圈家徒四壁的窯洞,所過處,只見到灶台上的鍋碗瓢盆、一座四腳的衣櫃、兩箱被褥。

  原本,門口應該斜倚著一輛鳳凰牌自行車,只是兩年前折價賣給了縣城修車攤。炕對面,記憶中布置的是一台縫紉機,此刻,耳畔邊,她依稀能聽見踩踏板的叮叮聲。

  窮病,有時候不因窮,是因為生了病,硬生生給拖窮。即便對一個小康的家庭,治病或許足以使它一貧如洗。而本就一貧如洗的人家。非但與病斗,更是與窮斗,與活斗。

  離三,就在這樣的貧窮下苟且,就像縣城圖書館第三排第四個架子倒數第五本——《活著》里的徐福貴,他渺小如石子,但有石頭的堅強,而沒有鐵石的心腸,他倔強地支撐著李嬸早已風中殘燭的健康,把自己當牛做馬,給別人當牛做馬,為的是救母。

  「算了,三兒。」李嬸強忍住眼眶裡的淚水,不使它肆意橫流。

  「怎麼能算了,媽!」

  如關雲長般的臥蠶眉一橫,離三執意不肯,勸道:「您放心,您的病,我上次聽醫生說到省城就有的治。我想過了,這半年我再試試,實在是打工掙不夠錢,那就把窯洞賣了,然後送您住院。我呢,一邊到城裡打工,一邊照顧你。」

  「不,三兒,千萬別,媽不能再拖累你了。媽不能為了給自己續著命就禍害了你的命。」

  李嬸慌了神,她抓住離三的手臂,似枯柴般的手死死地抓著,搖晃腦袋說:「你的命得好好活著,媽的命已經到了。跟你爺算的一模一樣——所託非人,所託非人。」

  離三咬牙切齒,他十分清楚李嬸提的是誰——是那個給他一半生命的人,是老村長口裡精細的知青,是外公在世時日夜叫罵的混球,是趁著回鄉風舍下李嬸回城享福的陳世美。

  「媽,不要提他!」離三一把勾住李嬸的肩膀,坐在她旁邊。「還是先談你。你不能不看病,媽,你也千萬不要胡思亂想,你沒有拖累我,反而是我拖累你,不是我,你不可能過得這麼苦的,媽!」

  李嬸傷了神,上下嘴唇打顫,「三兒,媽這病,媽這病……」

  「你的病肯定能治,也一定有法子治。」離三斬釘截鐵道,「媽,聽我的,把姑娘送回去,要回彩禮錢,我帶你到省城看病。只要能治好你的病,哪怕打一輩子的光棍也值了!」

  咣當,突然間,隔壁離三住的窯洞傳來了動靜,似乎有什麼東西摔碎了。

  李嬸一拍離三的大腿,急道:「你那屋子的女孩醒了,快,我們去看看。」

  見李嬸下地,離三忙不迭攙扶住虛弱的她,順著她的意走出屋外,徑直走到門前。

  「媽,咋用鎖把人家鎖在我房裡!」離三瞧見門前栓著粗大的鐵鏈,一尋思肯定是兩人生拉硬拽,女方也不情不願,那便好,三言兩語這樁婚事沒準能黃了。

  李嬸默然不答,從懷裡取出一串鑰匙,上面有三根,她不熟悉地一根一根試過。

  咔,鎖一打開,李嬸隨即推門而入。

  「嗚嗚!」

  土炕上,沒有好端端坐著的姑娘,只有一個嘴裡塞了布、雙手雙腳銬上鎖鏈的少女,正面趴著。叮叮,她兩腿亂蹬。奮力地翻動身子,綁在腳上的鐐銬隨之發出清脆的聲音,腳踝處風乾的血跡格外得扎眼。

  「嗚嗚!」

  看到進門的人影,少女揚起頭,赤紅著臉發出聲,脖頸處綻出肉眼可見的青筋,顯得激動無比。

  「媽,你這是?」

  離三直直地與蓬頭垢面的少女對視了眼,他心裡大驚,轉頭看著李嬸,疑問道:「這就是乾媽說的『聘娶』?這是哪門子的聘娶,不行,我要去問問干爺乾媽!」

  「三兒,不要急,你不了解來龍去脈,整件事,其實是媽的主意。」李嬸見憤然的離三轉身想找李燕問個明白,趕緊拉住他。

  「什麼!您的主意?」離三腳下一頓,像是第一次認識李嬸似的重新審視了一番。

  「先不管這些,把姑娘嘴裡的布取下來再說。」李嬸說完,上前想取出封堵少女的布。

  「慢著。」

  離三忽而一伸手制止,這一舉動,瞬間讓少女心生絕望,眼神里充滿了狠厲和憤恨,她滾動著身體,挪動牆邊,一心求死,居然想貞烈地用腦袋撞牆。

  離三眼疾手快,大手強按住少女的頭,用力把她壓在土炕上,即便再怎麼抵抗,少女依然無法動彈。俄頃,她像是一頭耗盡了力量的魚兒,深深地呼吸著氣,兩隻美麗勾人的眼眸閃爍滲人仇怨的光,斜向上盯著面不改色的離三。

  李嬸見狀,催促道:「三兒,你這是幹什麼,快給她把布取出來。」

  「媽,我有幾句話,得事先跟她坦明了。」

  離三注意到少女的臉頰淤青浮腫,像是剛給人扇過巴掌,不免產生同情,語氣弱了幾分:「你不要誤會,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訴你,拿下布以後不要大喊大叫亂嚷嚷,沒有用的,都是鄉里鄉親,沒有人會過來的。所以,省點力氣吧,和和氣氣地談話,不要胡亂吵吵,也不要胡亂咬人。聽明白嗎!」

  話音落,離三能感覺到手按住的少女,顫抖得厲害,她原本惡狠狠充斥敵對的眼睛,此刻有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要覺著行的話,你就眨眨眼。」

  少女眨動著睫毛,淚珠如斷了線的珠子,從通紅的眼裡流了出來,便一發不可收拾,直把李嬸看得心疼,推了離三一把,湊上前,一面拿出少女口裡的布,一面連連寬慰道:「孩子,別哭啊,嬸不是壞人。」

  剛取下布條,乾澀的喉嚨引得少女乾咳不止,她咳嗽了幾聲,急不可耐地用沙啞的聲音說:「我不是他們的妹妹,他們說謊,其實他們是……」

  「我已經看出來。」離三嘆了口氣,想來六千塊是潑出去的水,收不回來了。

  「既然你知道,那就把我放了吧,如果你們不是壞人的話。」少女左看看李嬸,右看看離三,焦慮道。

  「孩子,不要擔心,我們會放你走的。」李嬸拿出鑰匙,匆匆地給少女打開手銬。

  手銬一經解開,少女頓時對眼前這個穿打補丁的舊衣衫的李嬸降下幾分防備戒心,瞧她黝黑枯瘦的臉都看出和藹可親,使得連天來提心弔膽的她不禁感到久別的人情溫暖,一時間冰雪消融,整個人感動得淚流滿面,蠕動著喉嚨連連道:「謝謝阿姨,謝謝阿姨。」

  「孩子,你叫什麼名字?」

  「沈清曼。」

  「是哪裡人啊?怎麼這麼不小心,給他們這幫天殺的擄到這裡來?」

  咔的一聲,沈清曼感覺雙腳不像之前那樣笨重,同時心頭一直懸著的石頭也落了地。她,此時無比激動,涕泗橫流,像一個委屈急著找懷抱的小孩,立刻撲進李嬸的懷裡,雙手摟住李嬸的脖子,哭訴她一路上的遭遇:「阿姨,我是滬市人,一個月前……」

  離三傾聽著,從她話里得知,她是孤身一人到川省旅遊,不曾想跋山涉水,到深山老林探險時,沒注意到已經給一個流氓團伙盯上,秘密跟蹤尾隨了兩三天,終於在一家賓館裡給冒充服務員的那個戴墨鏡的,用乙醚浸濕的手帕捂住口鼻,迷暈了綁走了。

  一路上,不甘心的她,趁著機會逃跑了三四回,但每次都在半道上不幸被他們開車截了回來,末了帶回洞裡便是毒打一頓,再鎖進狗籠里,餓上三天。

  「可憐的孩子。」李嬸輕拍著沈清曼的背,發覺她臉上泥濘不堪,一把鼻涕一把淚。「三兒,去打盆水來,我給她擦把臉。」

  離三點點頭,按照李嬸的吩咐,端起梳妝鏡前的臉盆,走了出去。

  沈清曼抽泣了一會兒,哽咽道:「阿姨,我現在只想回家。你們,你們能幫我回家嗎?」

  李嬸點點頭,給了沈清曼莫大的希望。然而,打完水回來的離三,跨過門檻,搖了搖頭說:「現在不可能放你走。」

  「為什麼,阿姨都答應放我走了,你又憑什麼!」

  「憑是我干爺出的棺材本給我娶的你!」

  離三其實一開始便反對這樁婚姻,現在明白真相,更是打心眼裡排斥,不過,不滿歸不滿,同情歸同情,但他總不能為了良善什麼都搭進去,他迫切地需要回報,最好能讓她帶李嬸到滬市看病,滬市那邊的醫院,據說是全國有名的,一定能治好李嬸的病。

  沈清曼如遭雷擊,她露出一副難以置信地神情,忽地像抓救命稻草似的,慌了神看向李嬸,焦急道:「阿姨,我相信你們不是那樣的人,是不會為難我的,你們會幫我的,會放我走的,對不對?」

  「孩子,你不要急,三兒說的是胡話!」

  「我是認真的,媽,她是我媳婦,她是花六千塊買來的媳婦。」

  「三兒,你說什麼呢!」李嬸回過頭,怒瞪了眼離三。

  沈清曼似乎聽出了話外音,但也從李嬸的臉上體會到她是真心實意心疼自己,心頭湧現出喜悅希望,覺得自己有一線轉機,或許不會像登在報上的那些婦女一樣,過著「生殖工具」般豬狗的悲慘命運,她不希望自己成了88年那個研究生,因而懇求道:「阿姨,您就幫幫我吧,送我回家。您放心,您對我的恩情,我絕對不會忘,我發誓回去以後一定會回來加倍報答的,您贖我的錢我會十倍百倍地還你。」

  「孩子,你不用報答,本來救下你就沒打算圖你啥,那個『結婚』其實是做給外人看的。」

  李嬸莞爾一笑,輕拍沈清曼的手背。

  「剛才之所以要拿我家三兒結婚的名頭,就是因為我們家太窮,還欠了外債,所以得有個好由頭才能從別人家湊到錢,把你救下。」

  「真的嗎,阿姨?」沈清曼喜出望外,熱淚盈眶,她哆嗦著嘴巴,激動地語無倫次,「阿姨,你真是好人,你放心,我沈家人信守承諾,一回到滬市,我馬上回來報恩,不管是幫你家解決困難,還是投資帶村子脫貧,都可以……」

  「孩子,什麼都不用。我只是做一件應該的善事。」李嬸絲毫不心動,她婉拒道。

  「媽!」離三大喝了聲,他最擔心的事還是來了——善良的李嬸不求回報,可他不願意白白錯失一個機會,一個救治李嬸的機會。

  李嬸不顧離三有什麼想法,坦蕩地跟沈清曼接著說:「但是孩子,現在你還不能離開村子。」

  「您不是說讓我回去嗎?」沈清曼一聽,身體一僵,驚愕道。

  「孩子,你不要誤會,聽嬸跟你說。」

  李嬸瞧見,會心一笑,解釋道:「是這樣子,贖你這錢是三兒的干爺原先是他的棺材錢,是嬸以三兒結婚為由向他干爺拿的,雖然騙大我有點過癮不去,但這是老人家的心意。現在你讓嬸放你走,這怎麼合適?總不至於前腳剛花了錢,後腳就讓她干孫媳婦跑了吧。這你讓我怎麼跟他交代,而且不是嬸騙你,現在就算放你走,只怕出村口沒走多遠,你就可能被村里人給……給抓回來。」

  沈清曼心裡冷笑,編,繼續編,你以為我會信你的鬼話嗎!

  離三說道:「沒錯,李虎家,有個像你一樣的媳婦,前些天趁他到縣城,偷偷丟下孩子,從家裡逃了出去,恰巧給村裡的鄉親察覺不對勁,一路跟蹤給捉了回來,看押起來。之後等李虎回來了,不但毒打了她一頓,而且專門打了鐐銬鎖在家裡,又讓一條狼狗天天守在屋外,恐怕這輩子是出不了門了。」

  「你們為什麼不管,你們知不知道這是犯法,是犯罪!」沈清曼義憤填膺道。

  「怎麼管?」離三揚起頭,無奈地嘆了口氣,老氣橫秋道,「送她回去嗎?嘿,她是回去可以繼續做人,可你讓幫的人,他的家人又怎麼在村里做人?」

  沈清曼震驚了,她感到天旋地轉,她感覺世界顛倒,在這片偏僻的地方,正經變成了不正經,不正經變成了正經,她感到一絲淒涼。但很快,她恢復正常,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望著離三,至始至終,她仍舊覺得這個故事是為了斷了自己回家的念頭,想把她留在這裡。

  「是嗎?」她輕輕道。

  「唉!」

  沈清曼臉上的不信任,離三很明顯察覺到。他不得不繼續澄清:「村里離縣城有幾百里路,沒有拖拉機,沒有畜力車,光靠兩條腿,除非你夠警覺能躲過村里人不被發現,否則準會村民綁著村里人把你綁回來。而且,你也別以為躲進山里避過風頭就沒事,沒用的,你是我干爺和乾媽掏錢給我配的婚姻,又基本上村里鄉親在場都見證過,你信不信,就算我今天假裝把你放了,你前腳剛走出村,就會給我三姑六婆們像看特務似的盯住。這樣,你覺得你逃得了嗎?」

  沈清曼眉頭擰成一團,不安道:「那該怎麼辦?」

  李嬸心中早有定計,和盤托出:「所以啊,孩子,我是想認你當個干閨女,讓三兒認你作乾姐,你們倆個不領證,就明面上做文章,假結婚敷衍村里人。然後過段時間,等村里人沒了警惕,我們偷偷送你回滬市去。這樣,你看怎麼樣,孩子?」

  沈清曼根本不信,慘然一笑,由喜轉惡,什麼借結婚由頭,八成是想減了她的戒備心,好來個生米煮成熟飯。她再看李嬸,只覺得村婦的打扮愈發得醜陋,而從她嘴裡的那些和風細雨,也認為統統虛情假意,滿口謊言。

  她另有算計,心想先穩住這對母子,然後趁他們放鬆警惕,再找個機會溜到縣城,尋個電話跟家裡聯繫,到時候家裡自會派人接她回去,那時看誰敢攔。想通關節,沈清曼定了定心,平靜道:「阿姨,這樣也好。畢竟,不能我剛進家門,就突然失蹤了,只是既然是假結婚,那同居……」

  李嬸的手貼著沈清曼的手背,表示理解,細聲說道:「放心,三兒不跟你一塊睡,就做個樣子。等到那天結婚洞房完了,人都散光了,你就到我屋裡,跟阿姨睡。以後也這樣,你看怎麼樣?」

  沈清曼頷首點頭,「好吧,也只能這樣了。」

  李嬸一腳輕踹在離三的腿根,佯作發怒道:「三兒,以後她就是你姐。你要是敢欺負她,看我怎麼收拾你。」

  「她願意,我還不……」

  離三在李嬸的怒視下,呼之欲出的「不願意」又憋回肚中,嘟囔道:「反正我不會把她—」

  李嬸踹了離三一腳,數落教訓離三一番,逼離三叫沈清曼姐。而離三實在拗不過,也心疼自家生病的老娘,只得硬著頭皮,在沈清曼戲謔的目光下,宛如蚊蠅般微弱地低語了一聲。

  「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