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土根電話里說的醫院,到了地點一看,其實是一家私人的診所。
千禧年前後,改開打開的門戶,從西吹到東的風裡,不但有提振經濟、促進民富的新風強風,也有一些歪風邪風吹得人思想混亂,對經濟形勢乃至經濟制度,尤其是關於產業所有制問題產生歧義的思想。
南方媒體還有一些自詡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家拋出「私有化」解決方案,任何一切社會上低效率的問題全部歸咎於公有制國有制,認為國企改制的失敗破產倒閉等的罪魁禍首來源於集體,提倡收購併改,交給社會資本或個人來經營。
於是乎,2000年始,華夏大地上出現了大規模的私有化現象,形成了某領域國退民進的趨勢,也造成大量國企工人失業下崗,形成失業潮。
而在住房上,是如此,在醫療上,亦如此。
00年,宿遷市就曾一舉賣掉了當地所有的公立醫院,直到04年,不單單地方上把醫院視作是私有改革的試點,將它看作企業來對待經營,而且更允許個人涉足醫療領域,憑藉營業證書等資質興辦小型衛生診所。
不單允許對普遍的內外科病症進行對症下藥,而且私人購置點滴等醫療物品,甚至有的私人診所可以進行小型的手術。
小診所大堂里,角落裡由隔板玻璃在角落隔出一個小房間,既是診治室,又是藥房。
左邊、前面都是簡單的塑料凳,上面一個個流血破皮的農民工,正咬牙切齒忍著傷痛,等這間小診所醫師挨個給他們包紮。
而在他們四周圍著十幾個農民工,他們個個戴著安全帽的、穿得髒兮的工作服,想來是下工沒來得及換便趕來了。
「四哥在哪?」
離三眉梢一挑,情況比李土根說得可能要嚴重。
以前跟離三同個組裡的工人,衣服褲腿上都是凝固的血漬,憤憤不平道:「四哥在裡屋的病床上,李兄弟,四哥傷得很重,狗日的,那幫王八蛋傷天害理!」
離三沒有說話,掃視了一圈大堂里的農民工,有的有一面之緣或許忘記,有的相處2個月仍有印象,他點了點頭,急匆匆地快步走到裡屋。
小診所的裡屋,是一個逼仄狹小的小房間,也就是十一二平米,攏共能擺放下兩張鋪著花被的床。
李天甲躺在左邊一間,右手上插著輸液針,兩床間的縫隙里立著一根輸液支架,滴壺裡水滴一點一點地落下。
離三靜站在門口,鼻青臉腫的李天甲昏迷在床,至今未醒,他低眉眯眼,久久不發聲,不言不語。
沉默著,恰恰沉默才是最恐怖。
「四哥,還有他們到底怎麼出的事?」
離三鑽出房間,迎頭面上一樣灰頭土臉一身傷的李土根,手輕輕地搭在他的肩膀上。
「咋,開合沒跟你說?」李土根喜歡跟同鄉用陝北的方言,雖然給自己取了一個「圖昆」,想融入到城市裡,可面對這一茬從李家村出來的人,轉變不了習慣。
他怒目瞪視一言不發的馬開合,質問道:「開合,額不是讓你跟離三說麼,你咋回事,咋地沒說!」
離三也看向馬開合,他望了望他們,攥緊的拳頭死死地攥著,不甘裡帶著憤怒道:「我以為我可以,想不到四哥他們這麼衝動,居然越過陳國立,直接找隆慶建築公司討說法,而且這麼快……」
李土根猛地撲了上去,雙手揪住馬開合的襯衣,不忿道:「你說啥嘞!」
在大堂費心費力包紮的醫師怒吼道:「安靜,安靜,吵什麼吵,這裡不是醫院就可以隨便亂吵。要吵到外面吵,這裡好歹是診所!」
「這些事等處理完再說。」離三斜睨了眼自責內疚的馬開合,轉向李土根。
「就是為了跟咱們一塊出來三叔家的小子,長生,他,他……」
李土根嘴唇哆嗦,哽咽道:「他得了癌!」
「癌,怎麼會得癌呢?」
李家村三叔家的李長生,離三的腦海里依稀記得一個模糊的人影,在村里沒少調皮搗蛋,但路上一遇到自己,總是會敬佩崇拜地稱呼一聲「三哥」,有一段時間有的沒的總纏著自己,希望能傳授幾手武術。
今年他應該才只有16歲,三叔得了病,家裡沒錢就高中輟學下來,地種的不怎麼樣,種的即便再豐收也只是勉強買得起藥,日子是越來越窮,所以當時李土根回村招工的時候,三嬸央求著就差下跪,才讓李長生跟了李土根。
一干人里都關心這個十六歲命運多舛的小子,後來在李土根、離三的幫忙下進了李天甲的鋼筋工組裡。
他這樣的年輕小子,雖然體格不太健碩,但總歸健康,為什麼會得癌?
「還不是黃世仁這幫畜生,不知道從哪兒弄來一車的油漆。額們這些人,又想多掙一份錢,就幹了這油漆的活兒,想不到七八天下來,就有好幾個暈倒了,其中一個,從架子上直接摔下來,腿骨頭都摔斷了。」
李土根終於可以面向離三,倒一倒這些個月來的辛酸苦水。在隆慶建築公司的施壓和威脅下,他們吃的苦實在是太多,承受的委屈更多。
他語無倫次,沒有組織,娓娓相告:「結果就隨隨便便送診所包紮下外傷,給了幾百塊錢,就結算了工錢把人打發出工地,想不到治下去的醫療費就要一千多。後來四哥察覺出這個油漆有問題,不少沒戴手套塗油漆的,沒幾天手就發癢發腫,別提多滲人,皮都爛哩。」
「之後四哥找工頭反應,工頭卻當起縮頭烏龜,人說不見就不見,逼著幾個工長去找現在管那片工地的,就是黃世仁他們,到頭就給我們發了一雙手套,還強制扣咱們工錢當買手套錢。」
「嘛明兒,知道它這油漆不地道,有毒,可千防萬防,防住了他毒手,沒防住他毒氣。」
「我知道了。」
離三面色鐵青,他在鈞天地產工作,擔任楊永寧的秘書的期間,一開始就被楊永寧打發到一線的工地去學習並監督,在實地明察暗訪,一個多月的問詢調查,基本上身為甲方爸爸的自己一開口問乙方的工人,老實巴交的他們再藏著掩著,自己都分辨出來。
這裡頭,他自然聽過毒油漆,也知道毒油漆的危害。
想不到只是耳聞,這下是親眼目睹一樁慘事。
「喪盡天良!」離三低吼道。
「長生病倒那天,一開始面色蒼白,額們以為就是感冒發燒一點小病,就讓他在宿舍里呆著休息,想不到幾天下來更嚴重,就帶到醫院裡,花了大錢去拍那個什麼C……CT還有其它啥的,然後醫生說是癌,說啥缺血。」
「我們也不懂什麼叫癌,就知道缺血,湊了點錢買了一點豬肝補血,後來事情讓四哥知道了,四哥有文化,這下我們才知道,長,長生他這輩子完嘞!」
離三猜到幾分,餘光里注視著病床上的李天甲道:「四哥,是替長生討醫療費?」
不提還好,一提李土根就說不完。「不止,還有我們這些月無緣無故被扣的工錢,沒完沒了根本沒說好的加班,還有狗日的一丟……」
「那是誰把四哥打成這樣的?」
離三面無表情,語氣平靜,卻隱約蘊含著一觸即發的驚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