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朝局,只剩三方勢力。
以首輔陸平為首的清正純臣,被其他兩方斥作冥頑不靈,稱為頑固派。
其餘兩方分別是二皇子怡親王與四皇子醇親王的擁躉。
近兩年頑固派勢大,在太傅白通古斡旋下,怡親王與醇親王暫時結為同盟,三方這才又維持住微妙的平衡局面。
沒人知道這種局面的形成,是那位深居簡出的懷安公主駙馬李先生暗中操作,即便身為局中人的白通古,都未能察覺自己已經成了別人手上的棋子。
更沒人知道這位躲在角落攪弄風雨的李駙馬,背後還有皇帝陛下的影子。
莫仁玕沒有透露他是投向了二皇子還是四皇子,不管投向哪一個,都已經站到了頑固派的對面,自然知道以陸文淵的秉性,絕不會對他手下留情。
狀元郎仍舊坐的筆直,眼神堅定不閃不躲,說道:「學生知道,也請老師不必顧念舊情,該怎麼做便怎麼做。」
這話似有微微挑釁,陸文淵卻沒動怒,因為他知道莫仁玕絕對沒有挑釁的意思。
事實上從聽到莫仁玕說出這個決定以後,陸文淵自始至終都沒有惱怒的情緒,有的只是痛心與惋惜。
他欣賞這位狀元郎的才華,不只是他,怡親王與醇親王的人也都無比認可這位狀元郎的才華,否則也不會因為忌憚,聯手將他壓在小小文員位置上數年不得動彈。
甚至在頑固派最如日中天的時候,他們依然不計代價瘋狂打壓這樣一個「小人物」,讓首輔陸平都無能為力。
陸文淵知道,這個更像是他忘年之交的得意門生,曾經面對過多少來自對手的誘惑,有金錢,有美人,當然也有官位,他卻從來不曾動搖。
正是知道他經歷過這些考驗,所以陸文淵對他的人品足夠信任,所以此時才會感到如此意外。
他沒有停止對莫仁玕的審視,良久之後才又說道:「以你的聰明才智應該知道,假意投誠沒有任何意義,他們本來就對你心存忌憚,肯定會提防這一點,所以你做出這個決定,意味著以後便要真的幫他們做事,做那些你最不恥的事。」
莫仁玕道:「學生知道,學生已經做好準備。」
陸文淵道:「而且以後你我也不能再以師生相稱,更不能再互相往來。」
莫仁玕道:「學生此舉或許會讓老師成為某些人眼中的笑柄,還請老師擔待。」
陸文淵終於知道此事已無法挽回,痛心疾首道:「為什麼?難道你真的是為兵部侍郎的官位?」
莫仁玕沉默了片刻,說道:「我出身農家,自小喪父,是母親一人含辛茹苦將我養大,我對她發過誓,一定會讀書讀出名堂,也一定會成就一番事業,讓她以我為榮,讓她臉上有光。」
再次沉默片刻,又道:「我中了狀元以後,她高興的像個孩子,可是我已在這京師中蹉跎數年,一事無成,她又成了鄉鄰眼中的笑柄,我需要給她一個交待,也給我自己一個交待。」
陸文淵搖頭道:「從七品直接到兵部侍郎,無異於一步登天,他們怎麼可能做得到?就算我們不攔,皇帝陛下也不可能應允。」
莫仁玕道:「試過才知道。」
陸文淵拿手指點了點他,覺得這位狀元郎簡直就是鬼迷了心竅,卻終究沒再說什麼。
莫仁玕斟了杯茶捧到陸文淵身前,說道:「學生最後一次為老師奉茶。」
他終於還是沒將全部實情告訴這位一心為民的老師。
他當然知道從一個七品小官一步登天升任侍郎,乃古今未有之事,還是選擇嘗試,是因為白太傅要先送他一份潑天大功!
這是一份軍功,一份足夠讓他一步登天的軍功。
這一年多來,就連京城裡的百姓都知道,皇帝陛下一直在為瓊州那支造反軍頭疼,領兵的將軍換了好幾個,反賊的勢頭反而越來越猛,大仁王朝總共也只三十六州,他們如今竟已占去三州!
大仁王朝已經兩百多年未生戰事,若將這支近些年來最大的一支反軍剿滅,要一個兵部侍郎的官位似乎都顯得胃口有些小了。
莫仁玕從來不是一個自負的人,他雖熟讀兵法,卻知道那不過是紙上談兵,當然不會認為這份軍功是囊中之物。
然而白太傅告訴他,讓他去平亂,不過是做一場戲而已。
因為瓊州的這支造反軍,是他們一手養成!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莫仁玕心裡無比震驚,他們怎麼敢?!
這場兵禍綿延三州之地,有多少無辜百姓丟掉性命?
這卻只是他們下的一步閒棋,只是為了在有需要的時候,憑藉這份功勞,在朝中關鍵位置上,安插一個自己的人!
此事怡親王與醇親王都有參與,就連白通古都沒料到,禍亂已經養成,卻因為由誰來摘掉這個果子的問題陷入僵局。
怡親王與醇親王結盟乃情勢所迫,早晚還要分道揚鑣去爭這天下僅有的那把龍椅,所以這樣一個豐碩果實,自然誰都不肯相讓。
最後白通古便出了這麼一個主意,將這天大功勞送於莫仁玕,換取這位年輕人材的歸附。
先將這位狀元郎拉到己方陣營做事,至於以後怡親王與醇親王誰能讓這個人才歸心,那就各憑本事了。
這的確是個很公平的辦法,兩位當今天下最有權勢的親王都很欣賞莫仁玕的才學,因此誰都沒有反對。
莫仁玕沒有將這件足以震驚天下的事告訴陸文淵,是他沒有天真到以為陸文淵能憑此做出什麼文章。
這是要誅滅九族的通天罪行,白通古既然敢把這件事告訴他,足見他們的手腳一定很乾淨,怎麼可能會讓人找到證據?
這種喪盡天良的無恥之事,莫仁玕本來是不可能答應的,然而白太傅對他直言,若他不答應的話,那麼便只能重新物色讓兩位王爺都滿意的人選,不知什麼時候才能找到這樣的人才,在此期間,瓊州那邊的戰亂只好繼續。
這位太傅大人顯然知道,瓊州是這位驚才絕艷的狀元郎的家鄉。
在有能力改變這一切的時候,在有能力去挽救一些無辜百姓的性命時,莫仁玕無法做到袖手旁觀,所以他還是答應了。
莫仁玕知道憑他不可能撼動兩位親王的意志,不可能讓朝中三方勢力握手言和,所以他此番答應並非虛與委蛇,而是真的打算要幫他們做事。
正如李泓所說,不論是一心只為江山社稷的頑固派,還是爭奪皇位的兩位親王,都對皇帝陛下有意放縱黨爭的事心知肚明。
但他們身處其中,不得不爭。
莫仁玕對此也一清二楚,並且他還知道一個道理,在沒有能力掀桌子的時候,要想改變現狀就只有一個辦法,加入他們,按照他們的遊戲規則,一步一步往上爬。
等爬到足夠高的位置,自然而然就能掌握更多話語權,也便有了重新制定規則的能力。
莫仁玕想要成為兩位親王陣營里的核心人物,因為只有做到這一點,他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辦事。
他知道在這個過程中,不得不去做一些讓他不恥的事,不得不去害一些無辜的人,即便他有一顆經世濟民之心,即便他的目的美好而純粹,終究也洗不去手上的血。
換句話說,就算做成了這件事,他也已經不再乾淨。
但他還是決定要做,他本就不是一個在乎虛名的人,也從不會有不合時宜的婦人之仁。
「我能再去見一見秋雨麼?」
莫仁玕猶豫片刻,終於還是把這句話說出了口。
陸文淵深深看他一眼,他本就有意撮合女兒和這個得意門生,可惜女兒不同意,但是看得出來,她是打心底把他當做兄長。
嘆了口氣,陸文淵說道:「去吧,好好道個別,以後你們恐怕不會再有見面的機會了。」
莫仁玕那張不苟言笑的臉突然有些黯淡。
他知道自己的老師不會在意這種事,但畢竟以後分屬不同陣營,有些事總會身不由己。
何況就算陸文淵能夠與他如以前那般來往,他也不敢再登陸家的門,他怕與陸家走的太近,那兩位親王會讓他做傷害陸家的事。
庭院中,陸秋雨躺在一張綠竹搖椅上,眯著眼,透過頭頂那片青葉間隙望著明亮的天空,怔怔出神。
莫仁玕走進院中,陸秋雨沒有起身,轉過頭看著他笑道:「你這麼做,恐怕有人要罵爹跟爺爺有眼無珠了,肯定也要罵你白眼狼。」
莫仁玕嚴肅的臉上露出溫醇笑意,說道:「你倒像個運籌帷幄的軍師,足不出戶,卻什麼都瞞不過你。」
陸秋雨道:「有小晴這個耳目,起碼家裡的事我都能知道。」
等莫仁玕坐下後,她直接問道:「你究竟是什麼打算?」
莫仁玕道:「我打算取代白通古,陳秀清和沈光武,成為怡親王與醇親王座下的第一狗腿,皇帝陛下既然喜歡黨爭,到時我便與老師配合,演給他看。」
陸秋雨默然片刻,說道:「可這樣的話,你必然要做很多違心之事,我知道你的為人,你受的住良心的煎熬麼?」
莫仁玕笑了笑:「你既然知道我的為人,那也該知道我受得住。」
陸秋雨一愣,許久才幽幽道:「不愧是莫大哥。」
兩人誰都不再說話,不知過了多久,陸秋雨忽然說道:「我準備去懷安公主府,拜李先生為師,你知道他們夫婦一向很喜歡我,一定不會拒絕。」
莫仁玕一愣,說道:「看來你是真的很喜歡江湖。」
陸秋雨搖頭道:「表哥說李青石給他去了封信,讓他提醒爺爺他們提防李先生,說朝廷如今的亂局,是李先生在背後弄鬼。」
莫仁玕輕輕皺起眉頭,除了知道皇帝陛下放任黨爭,他也一直覺得這京城中似乎有隻手躲在暗處悄無聲息撥弄一切,原來是李駙馬?說道:「李青石做下那般大事,已經逃離京城,真的是他送的信麼?」
陸秋雨道:「誰送的信不重要,既然有人提醒,小心些終歸沒錯,你以後也要多留心些。」
莫仁玕道:「你說得對。」頓了頓又道:「你想去懷安公主府調查李駙馬?」
陸秋雨點了點頭,說道:「為了讓世道變好,你們都在努力,我也想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莫仁玕道:「不行,如果李駙馬真有問題,你這麼做太危險。」
陸秋雨道:「莫大哥,你做那樣的決定,我沒勸你,是我知道勸不住你。」
莫仁玕依然蹙著眉頭,卻不再說話。
陸秋雨喃喃道:「誓滅大仁……莫大哥,你說他真能滅掉大仁麼?」
莫仁玕沒說話。
推翻大仁,談何容易?
這些年扯旗造反的人不計其數,成了些氣候的也只有瓊州那一支,然而那卻是兩位王爺的手筆。
莫仁玕知道陸秋雨心儀於李青石,所以不想在她面前說他的不好,哪怕只是客觀的陳述自己的看法。
……
盛仁城外,莫仁玕踽踽獨行。
他來到城郊一個小村,推開一家破落農戶的院門,屋裡,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弓著背在一台老舊織機前織布。
莫仁玕走到院中,叫了一聲:「娘。」
老婦人轉過頭來,滿臉風霜。
她停下織布的動作,站起身來,弓著背問道:「出了什麼事?」
常年苦力勞作,讓她的脊背再也不可能挺直。
莫仁玕道:「孩兒想做一件大事,但是在做成之前,會一直昧著良心,還會去禍害一些好人。」
老婦人問道:「為什麼要做這件事?」
莫仁玕道:「為了讓天下百姓不再流離,為了讓世間人不再受凍挨餓。」
老婦人又問:「那你可下定決心?」
莫仁玕道:「為了做這件事,孩兒已經放棄最愛的姑娘,甚至以後都不能再與她相見。」
老婦人道:「那便去做,需要娘做什麼?」
莫仁玕道:「他們對孩兒不放心,所以需要母親換個地方住,去他們那裡做人質。」
老婦人不知聽懂了多少,她沒再說什麼,轉身進了屋裡,片刻後出來,手裡拎著一個簡單的包袱,說道:「走。」
莫仁玕跪伏在地,趴在母親腳下,泣不成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