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人很聰明,不會打在他的臉上,只會朝著他身上被衣服蓋住,看不見的地方打。
裴璟平捫心自問,他不是一個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人,只是那段時間,他好像丟了魂魄,丟失了五感,沒有悲傷沒有憤怒,如同行屍走肉。
他每天回到家,乾脆連飯也不吃了,拿著兩片麵包就鑽進房間裡,身體越發消瘦。
家裡的別墅已經賣掉了,他的房間好小,小到深夜裡的眼淚也只敢無聲的掉出來,怕驚到隔壁睡著的人。
奶奶每次見他,都是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可他不想聽,他害怕看到她一夜間白了的髮絲。
害怕她看到他身上的傷。
又到了每周五的體育課,他低著頭,跟體育老師請病假。
體育老師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不是挺好的嗎?」
他沒忍住蹙了蹙眉,那地方,還有傷。
他只好作罷,林修叫他打籃球他沒去,坐在操場的櫻花樹下,就這麼撐著膝蓋,看著地面。
他再也沒看過桑然一眼,從前只覺得她的笑那麼明媚,卻不知道也那麼刺眼,閃著光,遙遠的不可觸碰。
「喂,你要不要吃?」一串糖葫蘆闖進他的視線。
他抬起頭,櫻花花瓣沐浴在陽光中,搖擺著飄落,女孩束著高高的馬尾,背光而站,靈動的雙眸撲閃撲閃的眨著,就那麼歪頭盯著他。
他搖搖頭,沒說話,又迅速把頭低下。
她的鞋子一塵不染,腳尖輕輕往前挪了挪,又跑出他的視線。
他聽到身旁的聲音,知道她坐下了。
裴璟平下意識往旁邊挪了挪,跟她拉開了些距離,誰知身旁的人也跟著他一起挪。
他沒忍住抬頭看她,她也正扭著頭一錯不錯的的盯著他,她抬頭看向開的茂盛的櫻花,像是在跟他說話:「這花開的多好啊。」
他下意識跟著看過去,櫻花幾乎將太陽光整個遮住,茵茵錯落,透下來粉色的光暈,鼻尖有清淡的香氣飄過。
他看的出神,身邊的女孩伸著白嫩修長的胳膊在他頭上捻下一顆花瓣。
她放在手心仔細看了看,又托在掌中,噘著嘴將它吹遠。
花瓣曼妙的飄落到地面上。
一地殘紅。
她伸手又將糖葫蘆遞了過來:「嘗嘗吧,很好吃的。」
這次,裴璟平沒有拒絕,他鬼使神差的低下頭,就著她的手咬下一顆糖葫蘆。
女孩顯然沒有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就連他自己都沒有料到。
他看著她臉頰泛起緋紅,慌亂的將糖葫蘆塞到他的手中,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就往前跑。
他愣愣的看著手中的糖葫蘆。
「裴璟平!」
她在叫他。
他抬起頭,這次,女孩沒有擋住身後的太陽,那光落入他的眼睛裡,折射出異樣的光彩。
桑然在不遠處揮手,笑的八顆牙齒露了出來,她朝他喊:「以後再有人欺負你,就報我的名字,我保護你!」
微風捲起她肆意飄揚的裙擺,鮮活明亮,她帶著那抹鮮活,與太陽比肩卻更加奪目耀眼,背影漸漸跑遠。
裴璟平咀嚼著嘴裡的那顆糖葫蘆,剛剛還被酸的皺起的眉頭,如今緩緩舒展,倒是品出無盡的甘甜。
冰糖葫蘆,真好吃。
後來,確實沒有人再欺負他,他的感官被那隻糖葫蘆煥活,即使有人欺負他,他也不再悶聲忍耐,逐漸開始反抗。
他喜歡每周省下不多的零花錢,攢著,在周五請她吃一串糖葫蘆,就在那棵櫻花樹下,即使花瓣凋落,也一如既往。
她身上不知什麼時候備起了藥水,校服的兜里被塞的鼓鼓的,她會在樹下幫他擦臉上打架弄出來的傷,這個時候她總是會說:「我看你啊,真該買個頭盔。」
桑然從不會勸他不要打架。
好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可是有一天,她卻誤食了含有橙子的食物,直接暈倒在操場上。
他抱著她衝到醫務室,一連好幾天,她再也沒來上學,再回來的時候,就不理他了。
他從她的瞳孔中看到了陌生,還有不易察覺的厭煩。
他們的關係逐漸被人看出異樣,於是打罵便再次漲潮,攜卷著沙土,混著狂風暴雨而來。
他無力反抗,最終被奶奶發現了異樣,看到了他臉上的傷。
他轉學了。
不告而辭,而她,也毫不在乎。
一聲驚雷劃破天際,將車內照的有一瞬間煞白,轟隆的雷聲拉出裴璟平的思緒。
他眉眼微垂,聲音沙啞的仿佛剛從沙漠中撈出:「我後來總是在想,我是不是做錯了什麼?」
回答他的只有久久的靜默。
桑然心中五味雜陳,即使聽過了裴璟平的陳述,她也沒有被喚醒絲毫記憶。
這些仿佛是他在陳述與另一個陌生人的事情。
裴璟平看著她的神情,眸中忍不住泛起濕意,他輕輕擰著眉,緩緩垂下眸,想將自己的脆弱掩蓋,可是卻顯得更加破碎。
她一直都在支撐著他,在那些痛苦掙扎的日子裡,是她拉著他一步步走出來的。
他想問問她,他做錯了什麼?
他可以改。
他明白,今晚是他最後一次機會,最後一次挽留她的機會,如果將一切打碎剖開柔化了攤給她看,她會不會想起他?
即使在她面前沒有尊嚴,他也毫不在乎,他在撞屬於自己的南牆,在撲屬於自己的火。
桑然不明白自己是什麼滋味,她只覺得鼻尖隱隱泛酸,胸口有些揪痛,再多的情緒,她就說不清道不明了。
「對不起,強迫你吃你不喜歡的糖葫蘆。」桑然看著他,忍著心頭的異樣開口。
他睫毛輕顫,緩緩抬眸。
桑然說:「當年是我自以為是的幫助你,沒想到給你帶去了那麼多困擾,雖然我已經想不起原由了,但還是想跟你說聲抱歉。」
裴璟平聲音很輕:「你怎麼會這麼想?」
「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用這麼耿耿於懷,我深知在最困難的時候有人幫助意味著什麼,這是一種執念,並不是真正的感情,可是它卻拖延了你真正找尋幸福的機會。」
桑然眼前有些模糊,可說出的話卻讓空氣越來越寒冷:「對不起,我不知道這些,但......我覺得你應該認真審視你自己的人生,我不想再接著耽誤你了。」
裴璟平有了不好的預感。
「我們離婚吧。」桑然含著的那滴淚終於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