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

  蘇菱和秦驍回到L市的時候,L市下起了雨。

  淅淅瀝瀝的小雨,給城市蒙上了一層霧色。

  秦驍撐著傘,目光看著傘下的少女。他大半邊身子濕透,她卻被他保護得很好。

  蘇菱一直沒哭,但是也沒有和他說過話。

  他們按照倪浩言的話去到堇色小區637的時候,倪浩言出來給他們開門。少年臉色蒼白,看了蘇菱一眼,輕輕抿唇:「進去吧。」

  蘇菱邁步往裡走的時候,秦驍淡淡開口:「我會一直在外面。」

  她腳步並沒有停,也不知道聽到沒有,那扇門在秦驍眼前闔上。倪浩言關門之前,冷冷淡淡地看了秦驍一眼。

  他當然記得這個男人,那天在雲上星空抱走蘇菱,還讓他手受傷的人。

  倪浩言那天回去查過他,秦驍好歹是大人物,資料也挺多的。倪浩言冷著臉關門,秦驍眯了眯眼,眼神有點危險,然而沒有開口,就靠在門外等。

  那個時候晚上八點了,堇色小區的壞境並不怎麼好,樓梯的窗戶在透風,冷風呼呼地吹。

  秦驍穿著西裝襯衫,靠在冰冷的牆邊。

  他皮糙肉厚身體結實,倒沒有什麼不適。然而他心情壓抑,臉色沉鬱,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他閉上眼睛,四周空曠安靜,除了呼呼的風聲就是雨點打在樹上的聲音。房子裡面靜悄悄的,他感受不到她在做什麼,秦驍幾乎控制不住這種焦躁的心情。

  他下意識從口袋裡摸煙,空蕩蕩的,只有手機,他才想起很久沒抽過了。

  貌似是上次在她學校外面抽菸,她蹲在他身前,把菸頭包起來,他就再也沒抽過。

  他在外面等了兩個小時。

  天色已經沉沉如墨,秦驍開始懷疑蘇菱已經把他忘了。

  他煩躁得想一腳踹開這扇破門,然而眼中再冷,他最後還是克制住了,打電話給左印。

  左印在家看足球賽,他支持的球隊好不容易進了個球,他還沒來得及吼一聲,結果就接到了秦驍的電話。一瞬他只想罵人:「操。」

  然而作為醫生,他還是很有素質地接了。

  秦驍言簡意賅:「蘇菱外婆死了。」

  左印:「……」他愣了一會兒,隨即道,「那她應該很傷心,替我給她說聲節哀。」

  秦驍半眯著眼,說實話,他沒有什麼感覺,他爸死那會兒,他遊戲才打了通宵。接到丁姨電話通知的以後,他翹著腿在網吧睡了一個小時,才施施然回家去收拾那群蠢蠢欲動的人。

  左印有些不厚道地想,其實這對於秦驍來說也是個機會:「你記得要溫柔一點安慰她,想讓她愛上你,那這個時候陪著她挺好的。什麼脾氣你都得給我忍住,還有之前你過去沒露餡兒吧。」

  秦驍冷冷淡淡:「可是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左印聽得心裡一咯噔,秦驍不好的預感可不只是預感,這個男人雖然感情上有點變.態,其餘事情上是很厲害敏.感的。

  左印吞了下口水:「你做了什麼?」

  「兩個月前,我和她外婆交談過,給過錢,因為想要蘇菱。」

  操啊我的秦少!你他.媽這是什麼膽兒!

  然而那時剛好是蘇菱喝過那兩杯酒,說出了些讓秦驍很絕望的話。他查蘇菱的一切,自然知道蘇菱家是個什麼情況。

  蘇菱寄人籬下,被她外婆帶大。

  而她外婆的病雖然難治,卻也不是不可能,有錢吊著命就什麼都好說。而蘇菱在意的,在世上恐怕也就這麼一個人。

  他想要她,不介意用任何手段。

  秦驍打過錢,老太婆拒絕了。

  當然他還沒那麼囂張,直白地說老子看上了你外孫女。他只是說他是蘇菱的朋友,想幫幫她的家人。

  外婆沉默著聽完,最后蒼老的聲音說:「謝謝好意,但是請離菱菱遠一點。」

  他嗤笑一聲,沒有放在心上。

  然而現在他總覺得這件事是個隱形□□。

  他剛剛感受到她原來面對著他時,也可以笑得很開心,結果就來了這麼一出。

  很難才有一點希望,可是隨時面臨著被扼殺的危險。

  他心中煩躁,怎麼都不甘心。

  左印也要崩潰了,他只是個無辜的醫生啊,又不是家庭倫理情感大師。

  兩個男人沉默半天,左印:「那祝你好運,你就祈禱蘇菱不知道這件事,或者知道以後不要想偏吧。」

  秦驍冷酷道:「沒用的東西。」然後他掛了電話。

  「……」

  秦驍深吸一口氣,空氣中的冷意遁入肺里,帶來撕扯的疼痛。

  又過了一會兒,門打開了。

  他下意識站直身子,轉頭就看見了她。

  她眼眶紅紅的,睫毛濕著,眼睛像雨後天空一樣乾淨。

  外面風很大,轉眼她額發就被風吹亂,兩頰的頭髮也胡亂飛舞。

  他走了兩步,擋住了風,低頭看她。

  蘇菱聲音沙啞:「我們走吧。」

  那肺里的刀子一瞬變成了溫柔的光,他彎了彎唇,極力控制才能不笑出聲。天知道剛剛那一瞬她多怕她充滿厭惡地看著他,然後讓他滾。

  「好。」秦驍怕她冷,脫下西裝披在她身上。

  她不要:「不用了,我不冷。」

  然而秦驍霸道,強勢給她把衣服披上,他就只剩一件白襯衫在外面了。

  彼時寒風瑟瑟,十一月的夜晚,外面溫度只有四五度。

  她感受到他的外衣都夾雜著微微的冷意,他在外面站了兩個多小時。

  她抬起眼睫看他:「你不冷嗎?」

  他眼角都是溫柔的笑:「不冷。」

  兩個人總不能一直站在倪家門口,蘇菱走出來,闔上了門。

  秦驍最後一眼看到了屋子裡的景象,每個人都神色頹靡,看著蘇菱離開。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冷意。

  他依然為她撐著傘,把她牢牢護在傘下。

  路兩旁燈光昏暗,遠處時不時還有汽車的鳴笛聲。雨絲飄灑,也沾染上了淡黃的色彩。

  他穿著單薄,轉眼衣服復又濕透,能隱隱看出男人結實的肌理。

  她一雙蒼白的小手,緊緊攥著一封信。

  蘇菱頓住了腳步。

  「怎麼了?」秦驍幫她把頰邊的頭髮撩到耳後,她看著他,瞳孔的乾淨的黑色。

  然後抬起手,讓他看見自己一直拿著的信。

  秦驍心一跳,面上卻沒什麼變化,他笑問:「嗯?什麼?」

  她聲音澀澀的:「外婆的遺書。」

  秦驍原本覺出溫暖的心,瞬間被人狠狠砸至谷底。

  蘇菱歪頭看他:「秦驍,你沒有什麼想和我說的嗎?」

  他眼裡的笑意散去,沒法再裝。

  他什麼都不辯解,低頭看她:「我愛你。」

  那個時候雨變大,他像個執著的瘋子,把傘嚴嚴實實遮住她,雨水順著男人的臉頰流下來,眉骨,下巴,最後滴到地上,和其他雨水混在一起。

  他黑髮濕透,黑眸沉沉。

  眼中只有一個她。

  蘇菱睫毛微顫:「你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他嗤笑一聲:「那你想聽什麼?想聽我在背後為了得到你想了些什麼齷齪的法子?還是想知道我能為你做到什麼地步。」

  他眉眼含著三分譏諷:「我給你下跪行不行?跪了你愛我嗎?不用太多。」他拉起她的手,他的手冷得像冰,然而她的小手綿軟溫暖。

  他放在自己的心口:「不用太多,有它的百分之一都行。」

  她目光空滯了一瞬。

  秦驍冷冷笑道:「然而即便我願意,想必你也不樂意,還覺得噁心吧?」他心中關了一頭獠牙鋒利的野獸,此刻站上她主宰的法庭。

  一念可以讓他生,一念也可以讓他成為死囚。

  秦驍沒再壓抑,他把心裡的想法說給她聽:「或者我幫你殺了那屋子裡想壓榨你的人,把他們都殺了。」他低低笑起來,「你說我被判死刑的時候,你會不會憐憫我一下,多看我一眼。老子真是受夠了你的背影。」

  她眼中染上三分不可置信。

  她一直知道秦驍偏執,但是對於沒想到會到這種地步。

  他語調雖然譏諷,然而蘇菱知道他沒有在和他開玩笑。

  她下意識後退了一步,被這樣的感情嚇到。

  男人的手穩穩地撐著傘,他嘖了一聲:「這樣你就害怕了,不是讓我說嗎?這些夠不夠,不夠還有……」

  「別說了。」她輕聲道,咬牙,「我不想聽了。」

  秦驍沒覺得說出來爽,他只是在垂死掙扎。破罐子破摔,反正她不愛他,反正這輩子仿佛看不到希望。

  至少得讓她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變.態,讓她別惹他,不然她讓他太痛的時候,他也會絕望,也會發瘋。

  蘇菱捏緊那封信,秦驍輕飄飄地掃了一眼,笑道:「怎麼說我的?」

  蘇菱心裡很亂。

  外婆的死讓她很傷心,哪怕之前外婆讓她很不解,很迷茫失望。可是外婆一手把她帶大,沒有人會那麼冷血,當真捨棄最後一個親人。

  她太孤單了。

  人生二十年,永遠都在踽踽獨行。

  然而外婆給每個人留了一份遺書,除了她那封,其餘所有人的裡面都只有一句話——菱菱是個好孩子,我最後的願望,希望你們好好對她。即便不好好對她,也請放過她,讓她自己好好活。

  那個最後的親人,到底是愛著她,還是恨著她?

  外婆這輩子沒有對不起任何一個人,她寬和大度,不計較金錢和利益得失,養大了毫無血緣關係的舅舅,從來沒有為難過舅媽。

  哪怕是倪佳楠,雖然對外婆沒有那麼深的感情,可是也是敬愛的。

  所以外婆的死亡,換來了今夜的平和。

  舅媽眼眶也是紅的,最後拉過蘇菱,別過頭:「對不住,你走吧,媽下葬的時候我們再喊你。」

  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孩子,一時貪念,她做了不好的事,但是也不想把蘇菱趕盡殺絕,其實新聞一出來,她就後悔了。這個少女還小的時候,乖得不行,人明明那麼矮,卻認認真真洗碗洗衣服。

  田淑華心中不喜愛她,覺得她是拖油瓶,但是內心知道蘇菱是個好孩子。

  做下那件事以後,田淑華整夜睡不著,睡著了也不安驚醒。

  沒有緣分做家人,但是其實也沒有必要做敵人。

  蘇菱這回走的時候,就連倪佳楠,也只是靜靜地看著,不吵不鬧。沒有說任何難聽的話。

  外婆的死亡換來了一切平息。

  床前一瓶安眠藥,下面壓著給蘇菱的信。

  那封信寫了好長好長,從她小時候學走路,回憶到她考上大學時高興得一路跑回家。蘇菱最天真,也最純然最傻。

  ——可你不是一個人,你總會是某些人心中的寶貝。

  外婆說她太累了,這輩子做了一些不好的事,病痛總是讓人活得不舒心,也讓菱菱想開些。能看到蘇菱演的戲,這輩子就很知足了。

  越老越糊塗,越老越念舊,她說拖累了蘇菱小半生,要是有一天蘇菱還記得她,別記恨她就行。

  她等了那麼久,也就是等那一天,蘇菱實現於俏的願望,她也就能安然長逝了。

  蘇菱邊看邊哭,泣不成聲。

  然而她總算是見了外婆最後一面,彌補了上輩子的缺憾。也許人生兜兜轉轉,只有不計較得失的時候,才活得最輕鬆痛快。

  蘇菱傷心的同時,其實心裡也放下了一些事情。

  她並不能替外婆做決定,如果活著比死了還痛苦,她沒有強行留住人的權利。

  信的末尾……

  外婆提到了秦驍……

  蘇菱捏住信紙的手指用力道泛白,而此刻雨夜,他們倆站在雨中,他雙眼隱隱泛紅,眼尾都是危險的神色。

  她受不住那樣的眼神,

  太可怕了,仿佛下一刻,他就恨不得咬她一口,連血帶肉,拆吃入腹。

  蘇菱想了想,大著膽子靠近一點點,踮起腳尖捂住他的眼睛。

  那凌厲冰冷瘋狂,全部被她遮住。

  他的世界一片黑暗,然而僵住身子不敢動。

  這是蘇菱第一次主動觸碰他。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他.媽的,他心跳快失控了。

  蘇菱咬唇,嗓音還帶著些許啞:「你別這樣看著我,我害怕。」

  他身體顫了顫。

  不知道那一瞬是什麼感覺,她說害怕……他竟然下意識想認錯想哄。秦驍活了二十八年,馬上奔三的年紀,小半輩子都算冷情,好在就沒怕過什麼,也沒後悔過什麼。

  可是他此刻後悔剛剛說的話。

  哪怕這些和與左印訴說的,壓根兒屁都算不上,然而還是讓他回想起來心驚肉跳。

  他自己知道自己不太正常就行了,好歹得在她面前裝一裝。

  這也是和左印商量好的策略,然而上一刻實在是瀕臨絕望,他生怕被她判了死刑。

  秦驍不知道那封信里寫了什麼,然而不帶腦子想也是對他不利的東西。

  以蘇菱對她外婆的敬愛,他覺得那顯然是他的一封死亡判決書。

  雖然冷靜下來,他細細剖析了下自己的行為,除了送錢,他別的什麼也沒做,壓根兒用不著這麼惶恐。

  但是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那封信可不僅僅是這麼簡單。

  秦驍全身冰冷,他唯一能感受到的溫度,就是捂在自己眼睛上的小手。

  他彎了彎唇:「剛剛都是玩笑話,沒被嚇到吧?」

  「……」蘇菱又不傻,誰的玩笑話,會讓眼角眉梢都沾上瘋狂。

  他欲蓋彌彰,她也害怕他方才的模樣,於是沒有接下去。

  他並不去碰她的手,他貪戀這種感覺。

  肢體的觸碰,她的主動,不管是出自對他的害怕,還是別的什麼,他都怕她再後退一步。

  只要她是向前的,是靠近他的,哪怕手上拿著匕首,刀尖抵上他的心臟,他也能夠泰然自若,心中滿足。

  他自己將心剖給她,她可以劃上一千刀一萬刀,只要不丟掉就好。

  蘇菱手都僵硬了,身高差擺在那裡,她也難受,手放在外面一會兒就冷了。

  然而男人微微低著頭,像一塊感受不到冷暖的石頭。

  她顫.抖著手指收回了手。

  他眼中竟然是笑著的。

  那股可怕的氣息消散,她其實有幾分茫然。

  他太好哄了,仿佛她隨便做點什麼,只要不是推開他的,他就會滿足。

  前世今天,他一直都是這樣。

  她至今記得第一次主動親他,第二天他就在別墅中種滿了玫瑰,背著她在花園裡走。陽光遍地。

  「喜不喜歡啊蘇菱,老子第一次親手這麼討好一個女人,感動不感動?」

  她趴在他背上,小小聲說自己原本的企盼:「那你讓我回家吧。」

  男人哈哈大笑:「想得美。」

  那年他種花,不得要領,滿手的傷。那時外婆還沒死,她尚且年輕純然,仍舊期待著愛情。

  而今雨夜,她低下頭,看著手中封信。

  外婆說,永遠也別喜歡他,永遠也別愛上他。

  蘇菱閉上眼睛,她不信紙上的隻言片語,她只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