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時澤下顎微揚,看向了站在他旁邊的侍茶少年,待看清他樣貌,眉頭便本能的擰緊了起來。【記住本站域名】
眼熟。
這應是與他絕無相識可能的少年,竟讓他有種莫名的熟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卻怎麼也喊不出來,宛若,被什麼難抗的外力,掐住了咽喉。
「你爹娘,可還安好?」
朱時澤唇瓣噏動,幾次欲開口攀談,均以失敗告終,末了,終是嘆了口氣,跟少年問了句,聽似莫名其妙的安好。
「多年前,就不在了。」
少年的眸子,似是染上了一抹暗色,但很快,這抹暗色便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如之前般的死寂。
「怎麼不在的?」
朱時澤端著茶盞的右手,不自覺的顫了一下。
「來了位成國公府的少爺,送了些銀兩和點心來,說是要謝他們,對自己兄長的救命之恩。」
「他們覺得,是那位將軍威懾外族,才庇佑了他們,能安康度日,便沒收銀兩,只留了點心下來品嘗。」
「那點心很美味,他們吃的很開心。」
「他們的兒子,見自己爹娘喜歡,便沒捨得吃自己那份,打算留下來,給他們第二日享用,不曾想,在吃了那點心後不多久,他們,就七竅流血,毒發身亡了。」
少年不緊不慢地說著,仿佛,那是一件,與他沒有任何關係的,旁人的事。
他長得不高,肩膀,更是單薄的像個姑娘。
但此時,他就這麼安靜的站在朱時澤身邊,卻讓朱時澤不自覺的產生了一種,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的錯覺。
「我回到燕京後,未逢良醫,腿傷拖了大半年,到末了嚴重時,連下地行走也不能。」
「彼時,心情低落,身邊可靠堪用的人也不多,便沒想著,遣人去南疆,尋你家人拜謝。」
「待後來,我腿傷好了,再往南疆,你家宅子,已荒廢許久,我瞧家中所剩器物,都完好無損,便當你們是搬去了別處,只得放棄了尋找。」
多年前,朱時澤遭人坑害,身陷敵圍,重傷之際匿入山林,被一個獵戶救起,才僥倖保住了性命。
而那位救了他的獵戶,為他傾盡家財,回返燕京的獵戶,便是這少年的父親,姓鍾,單名一個孝字。
「鍾余,我……我不知竟……竟會是這樣……我……」
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是因自己,而家破人亡,朱時澤頓時便有些語無倫次起來。
這不是他希望的結果,也不是,良善之人,該有的結局。
「你當時,你當時為何不來找我呢?我那時,我那時應是在燕京的,或者,或者你去南疆大營,尋我昔日的副官也,也可以……」
說到這裡,朱時澤已徹底的紅了眼眶。
他抬起右手,朝自己的臉上,狠狠的抽了一記耳光。
他在胡說些什麼?
南疆距燕京,何止千里之遙!
那時的鐘余,還只是個六七歲的孩子,父母猝死,家財散盡,他縱是還敢,還願信他,也斷無可能憑一己之力,走這麼遠的路,來尋他這個,只知道名字和身份,連一樣信物也無的人的,不是麼?
「我去了南疆大營,告訴他們,我要找你,我的爹娘救了重傷的你,你的弟弟,卻害死了他們。」
「他們說我胡說八道,打了我一頓。」
見朱時澤自扇耳光,少年的唇角,似是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揚了一下,眸子裡,也像是有了些許光彩。
他上前一步,拈起茶壺,往朱時澤的茶盞里注滿已經冷透了的茶水,然後,又「守禮」的,退回了之前站立的位置。
「我當時想,總得找到你,讓你給我個說法,給我爹娘個說法。」
「於是,便一路往燕京走。」
「我當過扒手,當過騙子,後來被人捉住,打斷了腿,就只能靠討飯維持,行進的速度,也因此慢了下來。」
「三年。」
「我走到燕京的時候,正趕上你迎娶德平伯府的嫡小姐。」
「我去你府上尋你,你府上的下人嫌我斷了腿,晦氣,便潑了我一盆剛剛燒好的熱水。」
「我被燙壞了半身子的皮,被一起討飯的人抬回了城外的破廟,當天晚上,就開始發燒。」
「跟我一起討飯的人里,有個跟我關係交好,怕我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就跑去砸城門,求守城的人開門,放他進去,尋大夫來給我瞧看。」
「那些守城的兵士,嫌他麻煩,便想使弓箭嚇唬他退走,不曾想,他竟因半步也不肯退,被射穿了肩胛,釘在了地上。」
「若非老天開眼,恰逢我家爺回城,目睹了此景,又受感於他的忠義,去了破廟,帶我回城診治,此時的我倆,都該已投胎多年了。」
許是之前經歷了太多坎坷,少年在說起這些,讓朱時澤恨不能以死謝罪的事的時候,平靜的,讓人背脊泛冷。
他像是早已放下恩怨和感情,甚至,連一吐為快的興致都不曾有,或者說,此時,若非朱時澤跟他問起,他連陳述的念頭,都不會生出。
「這世上,已沒有鍾余了,七少爺。」
「鍾余已隨著您府上下人潑出的那盆熱水,死在了您大婚的那天夜裡。」
「現在,我叫止水,我家爺新賜的名字。」
說罷,少年態度恭謹的,對朱時澤深作揖一禮,不無懇求的,跟他說道。
「我爹娘救您性命,您舊友救我於危難,咱們,可算兩不相欠。
「您副官不分青紅皂白,打我三十七軍棍,二十皮鞭,我誤其前程,使其遠放西北,十年不得晉升,咱們,可算兩不相欠。」
「您幼弟害我爹娘,我連本帶利,滅您幼弟一脈,長幼共計三十七人,咱們,亦算兩不相欠。」
「今風波皆定,止水唯願以餘生盡忠於恩人身側,端茶倒水,或刀山火海。」
「七少爺英雄,止水高攀不起,亦,不欲高攀。」
「害你爹娘的,是朱時朗?」
大概兩年前,朱時澤同父異母的弟弟,成國公府的十二少爺朱時朗,因通敵被降罪,膝下子女二十七人,後院妻妾八人,連同其母親,成國公朱希忠的平妻姜氏,皆被送上了城西的斷頭台。
成國公朱希忠,亦因教子無方,被罰俸三年,閉門思過半年。
歷年都由成國公朱希忠主持的祭天大典,那年,也被交給了德平伯李銘代勞。
雖第二年,隆慶皇帝又下旨,將祭天大典的主持事宜,還給了成國公朱希忠,但聲勢這種東西,一旦失去,便很難恢復如初。
成國公府便是於那時為轉折點,走起了下坡路。
「是。」
止水答得不卑不亢,若如洪鐘,讓人幾乎難以置信,他那么小的一個身子,竟能發出如此聲響。
這是他的榮耀。
畢生榮耀。
不需扭捏掩藏。
「朱時朗當真通敵?」
對朱時朗這個弟弟,朱時澤幾乎沒什麼印象,自然,也就不存在感情。
他跟止水問詢,朱時朗是不是當真通敵,並非為了幫其開脫,而是為了知曉,止水捅出這麼大一事兒,需不需他儘早斡旋,以防將來,真相被重新揭露,他,也因此而遭人報復。
紙,總是包不住火的。
朱時朗的確死了。
他的妻妾,子女,甚至母親,都被送上了斷頭台。
但朱時朗的外祖家,姜家,定不會放過鍾余,朱時朗那些妻妾的母族,也不會放過鍾余,因此而蒙受了損失的成國公朱希忠,更素以睚眥必報著稱。
在諸多盤根錯節的燕京世家面前,鍾余,甚至連鍾余所說的那個,救了其性命的人,都極可能微若螻蟻。
不嫌他名聲掃地,仍願以「舊友」稱他的人,寥寥可數,而他,亦不願損失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我不過是得著機會,發揮了一下,我昔日的扒手技藝,將其準備焚燒毀去的通敵信函,塞進了他的衣服裡面,讓受命前去調查他的東廠之人,人贓並獲罷了!」
「你該不會當真以為,只憑一個未從過軍的成國公府庶子,便能攪起風浪,害你身陷敵圍罷?」
止水並未直答朱時澤的問詢。
而是揚唇一笑,將當時情景,不咸不淡的描述給了他聽,末了,仍不忘「提醒」他,當年馬失前蹄的根源,並非他以為的,遭了他的庶弟朱時柯出賣。
「你說的那個,救了你性命的,我的舊友,姓甚名誰?」
聽止水說,朱時朗是當真通敵,他只是個催了其性命的「推手」,朱時澤懸著的心,才是稍稍放下了一些。
他不是沒懷疑過,朱時朗才是昔年害他的身陷敵圍的人,朱時柯,不過是自己父親推出來,平息自己母族怒火的替罪羊,但無奈,一直未尋得證據。
朱希忠是個長袖善舞的人,極擅平衡與成國公府聯姻的,那諸多名門世家間的關係,用一個無關緊要的庶子性命,換兩個嫡子的母族「和睦」,這種伎倆,他一向用的駕輕就熟。
「七少爺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知道。」
「止水,無可奉告。」
如今的止水,已是德水軒的侍茶,那個救了他性命,被他稱為「恩人」的人,自然,也就是這德水軒的主人。
他已不是昔年的單純少年,自然不會只憑一時激動,就被人套了話去,給翎鈞招惹麻煩,縱此人,被翎鈞稱為「舊友」,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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