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有利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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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將暮,一縷泛著淺金的斜陽餘輝,落在了周莊入口處的一對石獅鎮守上。【寫到這裡我希望讀者記一下我們域名】

  這兩座石獅,一雌一雄,乃大明剛立國那會兒,高皇帝朱重八,為表彰沈家先祖,而特意使工匠雕琢的。

  兩隻石獅,左為雄,其下基石,書有武官下馬,背後,有十二根拴馬樁,右為雌,其下基石,寫有文官下轎,背後,有兩隻打滾嬉戲的幼獅,半隱於淺草,惟妙惟肖。

  早些年,自這對石獅往裡,連矮山在內,都是沈家之地,沈家人花費數代心血,修建河道堤岸,並將宅院,沿河修建了上百棟之多。

  約莫二十年前,荊江潰壩,災民流離失所,沈家,卻倚仗「七沖三緩」的河道,未受絲毫損失。

  彼時,各地官府為免災後大疫,拒開城門,將災民擋於城牆之外等死。

  沈老爺子心慈,命人落下吊橋,放災民三百七十八人,進入沈家地,使家中醫者為其醫治傷患,並在這些人傷愈後,為其提供了謀生之道。

  這些人,有所長的,大都在沈老爺子的支持下,於沈家地中開設作坊,所出,皆交於沈家商隊外出販售,無所長的,大都被沈老爺安排到了各處作坊做幫傭小工,一些在水災里,失了倚仗的僕婦稚子,無法在作坊里謀生的,則被安置在沈家,做些雜活。

  那些有能開設作坊的人,在有了積蓄後,不想再離開沈家地,便跟沈老爺子懇求,在此建宅定居,沈老爺子也不拒絕,只規定,所建宅院,皆需按固有建制修造,不得擁堵河道,便指了位於莊中位於西北角的空地,給他們使用。

  二十年,一代人。

  那些同樣遭水災所害的人,大都重新組建家庭,有了自己的歸處。

  唯有燕娘,這拒絕了所有人示愛的女人,還在等,與她夫君重逢。

  「二十年了,娘。」

  說話的,是個體格纖細的男子,膚色蒼白,仿佛大病初癒。

  他的聲音里,帶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聲,宛然下一刻,就會死於窒息。

  「就算他還活著,怕是也另尋新歡了。」

  男子一邊說著,一邊看向燕娘,眸子裡,是惋惜和不值。

  對父親,他的概念僅限於,睡眼朦朧里的背影。

  他早出時,他還未醒,晚歸時,他已睡下,雖偶有些邊角廢料打制的小玩意兒,會出現在他的枕邊,但短暫的欣喜之後,依舊是不得父親陪伴的孤獨和茫然。

  「兒子已經長大了,能養活你。」

  「你已這般年紀,咱別繼續賴在沈家做事了,行麼?」

  說到這裡,男子稍稍停頓了一下,將桌子上一碟桂花糕,往燕娘的面前推了推。

  「這是鴻墨少爺,使人給我送來的。」

  「你昨天晌午,給他做的點心。」

  「把鹽當成了糖不說,還加了雙份。」

  「鴻墨少爺大度,不跟咱們計較,也未與任何人說,可是,娘,沈家是咱們的恩人,咱們的主家,咱們,能這麼做麼!」

  「這個月,這都是第三回了啊!」

  說罷,男子突然咳嗽了起來,他的胸口,像是被壓了一方巨石,悶沉的讓人寒毛倒豎。

  像大部分在水災中倖存的孩子一樣,他成了這「慢病」的奴隸,稍做點兒力氣活兒,或情緒激動,就咳嗽不止,受點兒陰寒濕氣,就會病倒在床。

  為沈家效命的郎中,在十里八鄉,也算有些名氣,奈何苦心鑽研數年,也未能想出好法子,治癒包括他在內的,熬過水災和飢餓,亦未被熱病奪走性命的六個孩子。

  「巧兒,娘跟你保證,保證以後,再也不會出這種事兒了,好不好?」

  男子全名李巧,但只兩人在的時候,燕娘只會喚他乳名。

  「娘這幾天,這幾天總夢到你爹。」

  「在夢裡,他說,他一直在找咱們娘倆,馬上,馬上就能找到咱們了。」

  「你……」

  提起自己的丈夫,燕娘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驀地有了光彩。

  就好像,只是想起那人,都會讓她年輕起來。

  「沈家有規矩,正月不出門。」

  「我想著,我想著趁這機會,跟幾個商隊的管事,多走動走動。」

  「這樣,這樣等出了正月,他們領了商隊出門去,才會真心實意的,幫咱們打聽你爹下落,你說,是不是這麼個理兒?」

  「娘!」

  燕娘的話,讓李巧生氣的抬高了音量。

  「沈家的商隊,大小管事,哪個沒被你絮叨過?」

  「人家是出門做生意去的,不是幫你找人去的!」

  「那些被你絮叨了二十年的老管事,念咱們可憐,每到落腳地方,都幫咱們打聽,可是,可是你就不想想,人家,也有人家的事做,跟著商隊,行走了一整天,人家,不知歇著比上躥下跳舒坦吶!」

  因身體孱弱,李巧自幼被安排在沈老爺子身邊,做些端茶倒水洗筆研墨的雜事。

  後來,覺他勤奮好學,沈老爺子便將他遣去了嫡長子沈聞風院裡,跟沈聞風學習經商之道。

  再後來,沈家嫡孫,沈鴻雪出生,沈聞風忙於應酬,便將一些小帳,交他處理。

  待應酬結束,翻看小帳,沈聞風覺得,他思路清晰,理帳嚴謹,是個可造之才,便將他送去了商隊,做學徒。

  他身體的底子差,跟著商隊行走,常因水土不服,而嘔吐腹瀉,高燒不退。

  好在收他做徒弟的老管事惜才,沒因他耽誤商隊行程而將他退回給沈聞風,就這樣,折騰了幾年,他勉強習慣了商隊行走路線上的水土,只是,人,比之前時候,更瘦了。

  「前些日子,我聽老管事說,市面上,有個叫攝天門的地方。」

  「只要給夠他們銀子,他們,就會幫忙找人。」

  跟燕娘發了一頓牢騷,李巧那因沈鴻墨而起的愧疚之心,也算稍稍緩解了一些。

  血,終濃於水。

  雖然,對他爹,他沒有太多記憶,但從心理上,他終究還是希望,能與他團圓。

  「生見人,死見屍,若屍骨無存,亦可打聽出,他生前,都經歷過些什麼事兒。」

  心有所往,話出口,卻是又變了一個意思。

  李巧抿了抿唇瓣,把目光,轉向了窗外。

  「我打算,存些錢,雇他們幫忙尋人。」

  「若他還活著,還念著我們,自可團圓,若他……」

  李巧稍稍停頓了一下。

  不是他不願相信人心,而是,災年無請,當年,與他們一起逃難,活著進入周莊,在此地定居的人,都已改嫁的改嫁,續弦的續弦,各尋新歡了。

  他娘傻,執意要等他爹,可他爹……是不是,也會像他娘一樣傻?

  「他不會。」

  燕娘的話,說的斬釘截鐵。

  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像相信自己一樣。

  ……

  沈鴻雪帶了李二刀,一路疾行,直往周莊沈家。

  兩人雖各有心思,但就急於達到一點,卻是一致。

  因此,一路上,他們飯也未吃,每到沈家開設的商驛,就只是更換馬匹,就繼續上路,連盞茶工夫,都捨不得耽誤。

  「前面,就是沈家地了。」

  勒馬,在周莊外的石獅前停下,沈鴻雪翻身下馬。

  在外邊,他是個「天地不怕」的人,但在沈家,他卻不敢放肆。

  「按規矩,進去之後,你只能在門口右邊的那處宅子裡等候,待我向祖父稟報,得他應允,才可放你深入。」

  沈鴻雪一邊說著,一邊迴轉身,看向了激動的渾身顫抖李二刀,耐心的跟他解釋,進了周莊之後,他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燕娘在沈家老宅做事,若祖父應允,我出來接你時,就可帶她一併過來。」

  「按照慣例,今明兩天,是沈家大小管事,跟我父親報去年舊帳和今年規劃的日子。」

  「你兒子,李巧,這會兒,應也在沈家老宅。」

  對李巧,沈鴻雪印象不錯。

  他雖身體孱弱,時常耽誤商隊行程,卻生了一股子倔勁兒,往往能憑精打細算,彌補商隊延誤損失。

  而且,就開拓新生意門類而言,他,是把好手。

  沈鴻雪年幼時,常聽沈聞風稱讚李巧,待後來,他自己帶領商隊出行,亦得過李巧提供的,標註清晰,提醒周全的走商地形圖。

  「謝,謝沈少爺。」

  知自己很快就能與失散二十年的家人團聚,李二刀已是緊張的,連說話,都帶出了顫音。

  他小心翼翼的,從馬背上爬下來,朝沈鴻雪,深深一揖。

  「客氣什麼!」

  「這也是你跟燕娘,真情動天所致!」

  禮賢下士,是沈家,對所有子孫最初始的教導。

  身為商人,若不能與人為善,不能任人唯賢,生意,總會有做死的一天。

  須知,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

  在人最艱難的時候,與其結交,最不濟,不過是那人一生潦倒,於己無益無傷,若那人,有能出頭,那人出頭之日,便是得益之時。

  這世上,沒良心的人,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但有一點,卻是……沒有哪個傻子,會在於己有利的情況下,將自己的恩人,拒之門外!

  都道是,商人重利。

  可縱觀歷朝數代,當真視金錢如糞土的人,又有幾個?

  說罷,沈鴻雪走近石獅,搖響了雄獅脖子上的碩大銅鈴。

  聽到銅鈴聲響,與石獅隔水相望的,一棟青瓦單層房子裡,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廝,探出了頭來。

  正月不行商。

  正月不待客。

  這是沈家延續了數代的規矩。

  可就在昨日,剛有一隊滿載彩禮的車駕,進了周莊,震驚了莊子裡的上千口人。

  賜婚。

  當今聖上下詔,讓如今炙手可熱的三皇子朱翎鈞,迎娶沈家嫡小姐。

  雖然,他這當下人的,尚不知,這位好福氣的沈家小姐,到底是哪位,但身為沈家這代下人里,年紀最合適的幾人,他,也可是有很大希望,被選上,給這位嫡小姐做陪嫁小廝的!

  想被選中,自然要好好表現,不落把柄給人。

  所以,從昨天開始,這小廝就格外驚醒,哪怕是半夜,聽到鈴鐺響了,也會急忙穿衣起身,出來一探究竟。

  「雪少爺?」

  之前,沈鴻雪帶了一車「壓歲錢」出門,這小廝是知道的。

  雖然,他想不懂,沈老爺子為何突然大正月的,遣沈鴻雪這嫡孫出門,但作為一個稱職的下人,他毫不猶豫的,抹去了自己的好奇心。

  主子希望下人知道的事,自然會告訴下人,主子不說的,當下人的,絕不能問。

  這話,是他在沈家做園丁的父親,很早之前告訴過他的。

  見來人是沈鴻雪,小廝忙小跑著出門,為他降下了吊橋。

  「沈家的規矩,雪少爺是知道的。」

  「還望雪少爺,不要為難我們這些當下人的。」

  李二刀是生面孔。

  即便帶他來的,是沈鴻雪,小廝亦不敢犯規矩,不得准書,就放他深入周莊。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李二刀三遍,才向後退了半步,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態度恭敬的,對他發出了邀請。

  「先生請這邊歇息。」

  「待准書送來,自會有人為先生引路。」

  在不知一人身份時,最好的稱呼,就是先生。

  小廝不知李二刀身份,又見沈鴻雪與他並肩而立,本能的,便對他多了幾分恭敬。

  「刀叔稍候,鴻雪這就去為刀叔索要准書。」

  論年紀,沈鴻雪喚李二刀一聲「刀叔」,並不為過。

  但李二刀的娘子,燕娘,是沈家下人,李二刀的兒子,李巧,是沈家的小管事。

  以身份而論,沈鴻雪這沈家嫡孫,身份自然要比李二刀高了不止一籌。

  這會兒,沈鴻雪以「刀叔」這稱呼,喚李二刀,顯然,不是只為了跟他客氣。

  立威。

  或者說,為李二刀,貼上一個「沈鴻雪友人」的標籤,讓其他沈家人,不敢與他為難,亦不敢琢磨,收買他,將他據為己用。

  「有勞雪少爺。」

  李二刀並不是個蠢人,怎會聽不出,沈鴻雪用意何在?

  他客氣的俯身,朝沈鴻雪行了一禮,便不再做聲。

  沈家,是個大家族。

  要在這裡立足,察言觀色,是最基本的本事。

  沈鴻雪是沈家的嫡長孫,與他為友,有利無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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