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蒼這番話秉眾人之勢,仗長發之威,泰山一般壓過來。
湯昭心想:原來在這裡等我?擺出陣勢,是要壓迫著把大少爺那一派劍客推出去鬥劍送死?免得你還要再發動一次大清洗?
湯昭還以為要擂鼓聚將,以軍法殺人呢。
不過幸蒼這個做法也沒錯。
鬥劍,本來就是極兇險的事,按照罔兩山的傳統,輸家幾乎必死無疑。如果改成擂台式的血戰,那折損率更高了,因為贏家也很可能會死。最後死到兩家能有一兩個活的便不錯了。
也就是說,最多半個月之內,就有一次手不沾血清除掉所有看不順眼的劍客的機會。這不是天賜良機是什麼?既然有名正言順的機會,自己動手冒風險就不值得了。
湯昭本來就要上,可以順著答應,但不能太弱了氣勢,便道:「當然。我幸七受到主人器重,當了副總管,豈能不帶頭衝鋒?如何能退縮?不單我,但凡是長發莊園的劍客,誰會退縮?幸五,你會嗎?」
他嘴裡問幸五,眼裡看的是幸蒼,意思很明顯,我是副總管,我帶頭衝鋒,你是正的,你沖不沖?
幸五呆了一下,張了張嘴,不知要不要回答。
幸蒼緊接著點頭道:「你有這個覺悟就好。你說得對,所有長發莊園的劍客都要衝鋒,你們——」他先點幸五,再點幸九,「雖不如老七受重用,但主人需要,你們也務必效死!鬥劍贏固然是功勞,就算輸了也是光榮,早一日回歸罔兩大人的懷抱,何其榮幸?」
幸五和幸九唯唯諾諾。幸五心想:你們對著幹,反覆拉扯我幹什麼?
幸蒼道:「當然,我不是說叫你們上趕著去死。恰好相反,每個人都應該爭取求生,因為要贏,要為主人爭取勝利!最好你們一個也不死,一個人戰勝對面八個!可是你們這個樣子,能贏麼?」
他突然高聲道:「幸五!你經年不與人動手,前日突然動手一上來便被人暗算,險些死了,還是靠人搭救才僥倖逃生不是嗎?你這樣還能上台鬥劍?只怕三招兩式給人砍死,你自己死了事小,還耽誤了主人的大事!」
這番話說出來,不但幸五失色,連湯昭也暗道:好傢夥!你真說得出口啊!他上次遇襲險些死了不就是你派人害的麼?怎麼他沒死你有氣還可以指著鼻子罵人呢?
而且……幸蒼這老傢伙知道的倒很清楚啊,知道幸五是先遇險後來被人救了。只不知是他從蛛絲馬跡中推測出來的,還是他有什麼消息渠道?
幸蒼滔滔不絕,道:「主人既然要戰,那我們就要爭取勝利!鬥劍不容有失,關係到主人和咱們莊園的前途,最好有真正的強者來助陣。但時間緊,除了你們這些不成器的,哪裡有別的選擇?要怎麼辦呢?所謂臨陣磨槍,不快也光,在鬥劍之前,大家應該做個集訓,好好地修煉,就像小弟子一般修煉!能提升一點兒是一點兒,能多一分希望是一分!」
湯昭眉頭微皺,心想:莫非他要……
幸蒼道:「既然要練,就從今日開始。你們就在莊園裡閉關!這裡遠離浮華,人少清淨,在這裡安安心心練一陣子劍,提升一下本領,比什麼都強。我親自去和主人說,把所有要鬥劍的人接上山來,大夥就在這裡一起訓練,互相切磋互相進步。在山下除了去酒席上吃吃喝喝還有什麼用?是等著上路前吃點好的麼?」
他指著黑洞洞的大門,道:「你們先進去,安心修煉!」
原來如此!
湯昭心想:他不只是要驅人送死,更是要把一部分人軟禁了。
湯昭這一行來的沒有自己人,都是原本長發莊園的劍客,雖然有意靠向新莊主,畢竟還沒被徹底接納,只能算半個自己人,這對幸蒼卻是剛剛好。
畢竟幸五他們骨子裡是怕幸蒼的,在遠離主人的地方,幸蒼近在遲尺,他們是沒辦法反抗的,說關起來就關起來,說殺了恐怕也只能坐以待斃。
連幸七應該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湯昭在,幸七真人來了,陷入如今局面,所有的野心都沒用,只能任幸蒼擺布。
但是,他到底要怎麼擺布包括幸七在內的幾個劍客呢?全部殺了?
又或者是洗腦、控制?
還是有更多的謀劃?
湯昭沉吟著,看著洞開的莊園大門,大步走了進去。
既然來了,他本來就是要進莊園的。
不管在莊園裡有什麼毒蛇勐獸,他都要看一看。作為一個帶著任務的劍俠,在敵巢前被敵人一番話嚇得落荒而逃,那也太荒謬了。
這支隊伍再次動了起來,浩浩蕩蕩進了莊園。
進了前廳,眾劍奴和奴僕自行去安置車馬,幸蒼帶著幸七等來到正堂前。
幸蒼道:「咱們先去祭拜老主人吧。將主人的事稟報他老人,他在天之靈知道主人胸懷大志,奴僕們個個英勇,他會含笑九泉的。」
湯昭這才想起,暗道:對了,那老莊園主死了半年了,還停在家裡沒找到墳頭呢!
他的「好大兒」只顧著在酒席上哭,都沒上山看他一眼。如今都化成白骨了吧?
老莊主的靈位布置在正堂,幾人從後面進來,不及醞釀感情大哭一場,突然一起僵住。
自幸蒼以下,包括湯昭在內,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靈堂上,棺材前,竟有兩個陌生身形。
其中一個,不到三尺高,面似狐,身如熊,體肥腿短,渾身毛茸茸,正是一隻貉。它直立而起,仿佛人形。
另一個更是誇張,它竟是一把曲頸琵琶。雖然是琵琶,但一眼看上就與一般琵琶不同,頭上兩個軫子形狀特殊,好像伸出來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顯得靈性十足,看起來活生生一個琵琶精。
其餘人都懵了,唯獨湯昭有一點兒頭緒,猜出了它們的身份,卻又大為頭疼,暗想:它怎麼追到這兒來了?這不是夜貓子入宅?
一陣靜默,幸蒼他們都不知所措,對方也沒出聲,湯昭不得不出來,恭謹道:「原來是淵使駕臨,奴僕等有失遠迎,恕罪!」
他這句話一出,對面還罷了,幸蒼等更蒙了,一時都反應不過來。
淵使……是那個淵使嗎?
是那種高高在上,連一階莊園都要供奉的淵使嗎?
淵使為什麼突然出現在靈堂上?
而且……淵使就是這種……妖怪嗎?
不怪他們見識短,實在是長發莊園的檔次擺在那裡。縱然幸蒼活得夠久,久到在莊園主圈裡都有了一定名聲,堪稱一莊的太上皇,但長發莊園本身只是在第三階混,從罔兩山來說,根本連體面的門檻兒也沒摸到,更別說登堂入室了!
連一二階莊園主都只能供奉自家的淵使,最多偶爾見到其他淵使的影子,幸蒼他們更是連影子都沒見過,只聽過一些真假參半的傳說罷了。
他們只知道,淵使……在罔兩山俯瞰眾生!
在罔兩大人幾乎不會降臨或者發聲的今日,淵使的地位越發崇高,淵使指令就是罔兩大人的指令,淵使的意志就是罔兩大人的意志。淵使就好比神使,所有罔兩山的子民都要頂禮膜拜!
在莊園裡,莊園主是主人,幸蒼是總管,其他劍客、劍奴是奴隸。在罔兩山,罔兩是主人,淵使們是總管、執事,莊園主是奴隸。
那劍奴……劍奴在罔兩山是塵埃,連螻蟻都算不上,毫無存在的意義。
如今這些塵埃、螻蟻居然見到了傳說中的淵使,還不是一般見到的影子,而是散去陰影的真身,怎麼叫人不誠惶誠恐?
與之相比,什麼貉呀,琵琶呀,都不是事兒。淵使既然是如此模樣,可見如此模樣就是天生高貴的。
除了湯昭之外,其他人都如泥塑木偶一般。幸蒼勉強躬身道:「恭迎淵使。小……敝莊園蓬蓽生輝。」一時便無話可說。實在是淵使身份過高,來的過於突兀,讓他無話可講,連問來意都不敢。
其實湯昭挺想看他多說幾句的,這個貉脾氣可不好,是個會突然暴起,引爆人心理陰影的傢伙,湯昭沒吃它這招,但對於幸蒼來說幾乎是必死。
可惜,那貉並沒有在乎幸蒼的話,反而只盯著湯昭,毛茸茸的臉上竟透出幾分遲疑不決的表情。
它只顧看,一聲不吭,場面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這時,空中傳來一聲撥弦聲,如裂帛碎玉,緊接著聲音轉細,卻是琵琶之聲。
這琵琶竟不是從哪裡張開嘴說話,而是以弦聲模擬人聲,清晰可辨:「心影。是他麼?」
貉,也就是心影這時開口道:「好像不是。」
琵琶的弦聲稍微提高:「找錯人了?」
貉搖頭道:「也不一定。我認識他,在影閬橋上見過一面。我還挺喜歡他的。」
幸蒼不可置信的瞥了湯昭一眼:他竟在影閬橋上遇到了淵使,還得到了淵使的喜愛?這是什麼運氣?他怎麼不說?
一瞬間,他又想起了湯昭向圖非探問淵使的事,幸蒼感覺有些大事不妙,幸七這小子還藏了這一手,可謂處心積慮。之前已經盤算許久的計劃,似乎要出意外。
就聽貉接著道:「但我也沒特別在意他,他這樣的我也見的不少,似乎不應該為他跑一趟長發莊園啊?」
那琵琶叮叮冬冬,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你真是古怪,突然說想來長發莊園,問你緣故你又說了不知道。如今來也來了,你還沒想起來,可見不是什麼要緊事,回去吧。」
那貉兩隻爪子一拍,道:「算了,不想了。來都來了,難得下一趟第三階,玩玩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