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靠近祭台,在外圍停留片刻,便不再前進,終究沒踏在祭台的石階上,更別說從祭台的金字塔爬下去,而是從祭台旁的一條小路走了下去。
小路似乎是給祭祀時搬運東西的人走的,並不是台階,而是像盤山路一樣一層層的繞了下去。
這種設置大概是為了方便那些腳不離體的劍奴搬東西走路。其實整個罔兩山都是這樣,腳下的一切道路都缺乏稜角,不設台階,就像鋪了一張厚厚的沙毯子。劍奴們可以一路趟過去。
從第二階梯往下,在某個瞬間,仿佛扯下了一道帘子,世界的顏色再度顛倒。
這是又進了新的區域——第三階。
在這個區域,已經不再是只有黑白灰的世界了。入眼是各種顏色。土是黃色,樹是綠色,該有的顏色都有,勉強來說也算五顏六色,但無論什麼顏色都想當暗澹、陳舊,就好像是衣服洗掉色了一樣。
如果說第二階梯是黑白照片,那第三階梯就是褪了色的老式彩色相片。比黑白相片清晰,也更好看,但籠罩著一種古舊壓抑的氣氛。
但不管怎麼說,按照一般人的觀感,第三階梯還是比第二階梯舒服一些。不但有顏色,看風景也不是只有沙丘,而是平原為主,能看到草地和灌木叢林。尤其是從第二階下來,登時如獲新生。
在灌木叢中,能看到零星的房屋和圍牆。那些都是三階莊園。罔兩山不存在民居,莊園之外沒有容身之地。
即使那些莊園也不過占地大些,真論建築修造比起外面的朱門繡戶明堂淨瓦就粗糙和簡陋的多了,也完全比不過二階落日莊園。放到外面,也就是鄉下地主的土大院。
第三階梯的莊園並不如第二階梯上那些莊園有單獨的「影子空間」,而是如外界的房屋一般,坐落於大的平原當中。這可以說是沒有幽災等大災害的好處,也可以說三階莊園用不起單獨空間這等高級貨。
湯昭在高處看著,莊園和莊園之間並不遠,那些莊園若論建築占地是不小,但並不附帶田野等土地,所以論起領地可不大,連一個村子也未必有。
想想也是,比起有定數的「五大一階」、「十大二階」莊園,第三階梯的莊園都是各莊園主自籌自建的,全無定數,只要得到罔兩認可,有實力又有空地就可以建造一座。而近年來得到罔兩認可越發容易,只要祭品到位,罔兩來者不拒,莊園的數量持續增長。罔兩山又不擴大,每個莊園的空間是越來越小的。
如此一來,莊園之間的摩擦就越來越大了。恰好罔兩山並沒有「官府」這等強秩序存在,三階更是連淵使也不理,治安情況可想而知。
一個新的莊園立下根基,其他莊園大多看不順眼,認為他擠占了自己的空間。如果想要剷除,那麼最好在第一次祭祀之前,趁著他立足未穩直接發動襲擊,將之一舉消滅。沒有經過祭祀的莊園就是野莊園,今天成立明天消失都是最尋常的事兒,一點兒水花也不會激起。
如果度過了第一次祭祀,那相當於得到了罔兩的承認,有了身份證明,那就不太容易攻下了。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動,只是攻下之後要準備很多的祭品,再跟罔兩大人打個報告,這是為私自攻擊有證莊園付出代價。只要誠意到了,罔兩大人還是來者不拒。
莊園經過的祭祀越多,要毀滅它需要支付的代價越大,算經濟帳就越划不來。因此一般認為經過一個甲子,也就是六十年的莊園就可以算安全了,「怪物攻城」的概率大大降低。莊園主也可以暫時鬆一口氣,花一些時間去玉閬城吃喝玩樂,不用日日守在莊園。
當然,要真遇上有血海深仇的外敵,不管支付多少代價,拼了命也要弄死你的事兒那也沒辦法。這種事人間也有,罔兩山豈能例外?遇上了只能自認倒霉。
總的來說,長發莊園就是一個比較安全的莊園。成立至今已經……將近六十年了。
差一點兒六十年。確切的說過完今年的祭祀,就正式度過了一甲子的新手期。
之所以了解的這麼精確,是因為湯昭看到了前人調查的資料,正好是從長發莊園誕生調查起的。
這份資料就是——幸三最後時刻調查幸蒼的秘密材料。
「終於到家了。」
遠遠地,長發莊園的圍牆已十分清晰。
長發莊園作為後進莊園,位置頗為偏僻,周圍沒有活水,只有一片灰撲撲的茅草。那茅草長得非常茂盛,淺淺幾片,勾出一片大地荒蕪的感覺。
在荒草一側,有一大排十餘株大松樹,蒼松環繞中,露出長發莊園赭紅色圍牆。
遙遙看見那莊園,湯昭心頭閃過四個大字「年久失修」。
比起尋常至少門戶還算體面的三階莊園,長發莊園看著甚是陳舊,牆皮褪色,大門開裂,門前的石板也殘缺不全。也就是那幾株大松樹還算體面。
湯昭儘量不動聲色的觀察莊園,心中只想:這莊園主是死了半年麼?我還道他死了半個甲子呢!舊成這樣幸蒼都不管管?不是號稱以莊園為重嗎?
一行人來到大宅前,幸蒼向幸九示意,幸九下馬大聲喊道:「大總管回莊,開門迎接!」
這一嗓子動靜可不小,顯然他是喊慣了的。想來以前也是這樣喊叫的,絲毫不以為奇。現在莊園主人不在,這樣喊喊也就罷了,倘若以前老主人在時也喊得這麼張揚,全不顧主人在內,就顯得幸蒼的權勢大有凌駕主人之勢了。
雖然幸九已經大聲喊叫了,但門還是很久才打開,只有七八個虛弱劍奴迎出來,跪在門口迎接一行人。
看來這就是留下看房子的所有人了。大部分人都被叫到山下陪新主人吃喝去了。
幸蒼澹澹道:「就剩下這麼多人了?幸九,你是最後一波下山的吧?主人叫你把人都帶下去,你倒是聽話,連可靠的看門人也不留。」
他聲音清澹,幸九卻是臉色大變,突然下來跪倒在幸蒼面前,道:「大總管。奴僕只是遵從主人之命,絕非……」
幸蒼嘆道:「我並沒有怪你。自從主人到了罔兩山,莊園就以他為主。他的命令誰能不聽?就是我也要聽。這個道理還是我教你們的。如今我再教你們一次。」
不知是否莊園就在眼前的緣故,湯昭覺得幸蒼的聲音平湖下藏著驚雷。
在旁邊的幸五聽得此言,忙跑了過來跪倒在幸蒼面前。其餘隊伍里的都是劍奴,如何不跪?滿地黑壓壓跪倒一片,俱都匍匐在他腳前。
幸五和幸九領頭,齊聲道:「聽大總管教誨。」
於是此時,只有湯昭一人站著了。端得鶴立雞群。
湯昭心下雪亮:這就來了!老東西一回了莊園登時抖起來了,不讓進門,先給新晉的副總管一個下馬威。
這件事幸五和幸九未必參與了,尤其是幸五更不可能,之所以配合得這麼流暢,仿佛排練過似的,應該是幸蒼積威所致。以前他在長發莊園本就是這樣的。他瞄誰一眼,誰自然矮一截,他教訓誰,誰就要跪在他面前聽著。
湯昭猶豫了一下,選擇了扛住,硬頂著不跪。
這個決定不是湯昭的決定,是幸七的決定。幸七受到新主人重用,被頂到這個位置,怎麼也該有些野心了,若是連一句話都沒受住直接跪了,那也太沒用了。雖然幸七不是什麼可堪大用的硬漢,但這口氣還是有的。
但是湯昭也沒表現出不屑一顧乃至陰陽怪氣,選擇了臉色微白,似乎害怕還是撐住了。只不過在罔兩山上臉色微白不大好看得出來。
幸蒼看也不看幸七一眼,沉聲道:「我再告訴你們一遍。新主人也是主人,是長發莊園的主人,你們身為奴僕,當然要服從主人。我也服從主人,我的意思和主人的意思是一樣的,從無分歧!誰要是強行將我和主人分開,搞什麼站隊,逼什麼選擇,分明是居心叵測。我是絕不會饒了這種人的。」
他說話時,莊園所有的門窗突然大開,發出「啪」的一聲脆響,緊接著無數穿堂風大作,颳得樹枝招展,飛沙走石,風聲嗚嗚作響,仿佛鬼哭一般。
湯昭抿住了嘴,做出一副心中畏懼強自鎮定的表情,心中只想:窗戶開的真整齊,他果然能夠控制莊園。
幸蒼嘆道:「當然,我也知道你們想在主人面前出頭。生命何其短暫,也許下一刻就回歸罔兩大人的懷抱,有限的時間裡,誰不想過得好一些?誰不想得到主人的看重,地位高一些?」
「但是這靠什麼?靠吹牛拍馬,諂媚討好麼?還記得我怎麼教你們的?罔兩山這地方好處不多,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純粹。奴僕侍奉主人的心最為純粹,一心奉主無有二慮,絕不走歪門邪道。把外面的歪風邪氣帶到莊園裡來,千刀萬剮都不為過!」
湯昭心想:就你還好意思這麼說?當初幸三還不純粹,為了上一任主人冒險調查你,不是你把他砍了麼?你這老貨臉皮怎麼這麼厚,仗著回到了自己地盤什麼都敢說。
幸蒼繼續道:「想要得到主人信任,要靠什麼?靠勤謹,靠功勞。實打實的為主人做事,赴湯蹈火,毫不退縮,這樣主人才能信任你。幸七——」
他終於點到了湯昭的名字,湯昭裝作微微一震,抬眼皮看著他。
幸蒼沉聲道:「主人信重你、拔擢你,可謂恩重如山了吧?但凡你有一點兒忠心,都改衝鋒在前才對。這一次與落日莊園的鬥劍,你難道能退縮嗎?」